法门寺密码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韩府之内一片忙碌。下人们将整理好的各类物品装入箱笼，抬上马车。韩府大门前原本停着三辆马车，韩愈大人见了，命撤去两辆，只带一些随身之物，多是书籍。
　　我望着站在干冷晨光中的韩大人，他鬓发胡须皆已花白，衣着简朴，面染风霜，目现忧戚。想他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要经历这样的颠沛与流离，心中不由感伤难过。
　　潮州距离长安千里之遥，地处岭南，气候湿热，山川盘郁结聚，虫蚁毒蛇肆虐，岚雾做瘴，人中之即病，且又是蛮夷之地，民尚未教化，不通礼仪。韩大人此去将会如何？山水险恶，他可会平安？有生之年可会再回长安家中？
　　看着韩大人，我又想到了外祖父。他们同样都是品质才华出众，一心为国家社稷，置个人荣辱乃至性命于不顾的人。以一己之前途，搏天下苍生之福祉，这样的人，为何竟都落下一个凄惨的下场？
　　我仰首望天，将眼中的泪意逼退。苍穹一片混沌，暗云压空，阴蒙蒙如同染铅。忽然，有冰凉的湿意落上我的面庞。
　　下雪了。
　　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飘撒，不过须臾，便落了一层白。韩愈大人的学生及其好友们，朝中的一些大人前来送行，韩愈大人忙将众人请进厅堂。厅堂里早已备下烫热的酒，韩大人与一众人等围坐在一起，把酒话别，我陪站在一旁。
　　“崔大人，怎么不见裴大人？”韩愈大人问。
　　崔群崔大人模样端正儒雅，见韩愈大人问自己，放下手中杯盏，叹一口气道：“裴大人前日领兵去了法门寺，今日赶不回来为韩大人送行了。”
　　“裴大人领兵去法门寺做什么？”韩愈大人闻言一惊。
　　崔群大人道：“你这些时日不曾上朝，有所不知，法门寺出大事了！圣上下令，命裴大人率五千神策军围了法门寺，并要杀光法门寺里所有的僧侣，住持慈行大师亦不能幸免！”
　　有人附道：“同去的还有司天监监正皇甫臻大人，似乎法门寺中出了什么异事！”
　　我猛地一颤，想到那晚在法门寺内所见所闻。只听韩愈大人急问：“这是为何？”
　　崔群大人再叹口气道：“满朝无人得知。裴大人与皇甫监正是被秘宣进宫的，听宫人说，圣上在紫宸殿发了很大的脾气，砸了一地的狼藉。”
　　诸人一阵沉默。
　　片刻后，有位大人道：“诸位应该都察觉到了吧，圣上的龙体与精神，近两年来，每况愈下，人也越来越暴躁易怒，且变得残酷嗜杀。前些日子，只因一名宫人奉的茶汤烫着了圣上的嘴，圣上便将她给活活杖毙了！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啊，就在我眼前被打死的，人被打的稀烂，惨不忍睹！”
　　诸人闻言，一片惊愕之声。座中一位年长的大人长叹一声，道：“还记得圣上刚即位的时候，每日勤勉政事，孜孜不倦。即便下朝之后，也多在紫宸殿内阅览历朝实录。每阅至贞观、开元之事，便仰慕不已。那时圣上曾对老朽言道，定要君臣同心同德，再创一个大唐盛世，重振我大唐气象。为了这个，我等臣子不惜肝脑涂地，以身献国，而圣上也几乎就要做到了。削藩那么艰难的事，安史之乱后，从玄宗到顺宗，又经历无数次兵戈征战，各藩镇联合反唐，一度攻陷长安，直至当今圣上，才终是取得成果。老朽本以为，有生之年能有幸一睹我大唐盛世的辉煌，可是谁想，如今圣上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最近连早朝都不怎么上了。你们说，这是怎么了？”
　　“还不都是因为那些个宦党狗贼！”崔群大人悲愤地一拍桌子，恨声道。“那些阉党，不仅把持朝政，勾结外戚，更别有用心的为圣上引荐来路不明的方士，以邪术迷惑圣上，说什么能炼长生之药！纵观古今，秦皇汉武，哪一个是真的求得了长生？哪一个不是死于丹毒？就连我朝太宗皇帝，一代明君，最后不也含恨死于长生术！”
　　韩愈大人点头，长叹：“神仙事本虚妄，空有其名，谁能复回天转日之力？尽妙穷神智，生必有终，皆不能免。”
　　“叔公大人，人虽不能复回天转日之力，不可与造化相抗衡，却也可夺造化之机。”这时，韩湘笑嘻嘻地抱着个蒙了黑布的花盆，缓步而入。他将自己收拾了一番，换了身石绿色棉袍，只是依旧不束发，散乱的绑在脑后，有点不伦不类。
　　韩愈大人重重哼了一声：“竖子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人安能夺造化之机？”
　　韩湘又是嘻嘻一笑，一对弯月笑眼莹莹。“叔公且看！”手一扯，那花盆上围拢着的黑布被揭掉，里面是一颗光秃秃地植株。
　　“韩湘、你搞什么鬼把戏，这不是我苗圃里的二乔吗？”韩愈大人瞪着花盆里的植株，指着韩湘气怒道，“你、你竟把我好端端地牡丹给祸害了！”
　　“叔公莫急，叔公莫气。湘知道叔公喜好花木，尤其是这株二乔。现在寒冬腊月，百花沉眠，叔公就要离开长安，远走他乡，待到明年牡丹花期之时，叔公远在千里之外，不能赏见。今日，湘便要夺一次造化之机，让牡丹顷刻开花，为叔公送行！”
　　韩湘言罢，满座震惊，无人相信。
　　韩湘面带笑意，又将黑布重新罩上花盆，置于桌案上，又在前面挡上一层尺素。接着，他提起酒壶为所有人斟满酒，给自己也倒上一杯，先干为敬。待诸人将酒饮尽，韩湘哈哈一笑，道：“解造逡巡酒，能开顷刻花。好，花已开，请叔公与诸位大人同赏！”
　　他走到蒙着黑布的花盆前，撤去尺素，空张着双手，绕花盆一圈。在众人的不信中，一点一点，动作轻柔而缓慢的掀掉了那一层黑色的布。
　　花盆里原本只有光秃秃枝杈的牡丹，此时枝叶翠软，只见顶端俨然盛放两朵硕大的花！比寻常盛开的牡丹要大上一倍，且更加艳美！
　　合座皆惊，诸位大人围拢上前细细视之。
　　韩湘讨好的凑到韩愈大人面前道：“叔公喜欢什么颜色？叔公想要此花青、紫、黄、赤，湘惟命是从。”
　　韩愈大人没有说话，另一位大人惊异道：“你还能另牡丹变色？”
　　韩湘讳莫如深的笑笑，将手一扬，又将布重新遮回花盆，只是须臾，他喝一声“变！”，陡然扯掉围布，众人顿时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叹！
　　只见两朵硕大的牡丹，宛如被用染料渲染，锦紫、轻粉、朱红、玉绿、鹅黄，色彩缤纷，让人无法相信自己的眼。
　　“花瓣上有字！”有人惊呼。
　　我亦随之凑上前去看，一看之下，大惊不已。只见如绢绸般的花瓣上，有金色小字，分明可辨。细细看去，花瓣上的小字竟然是韩愈大人以往的诗作！我正欲去念花瓣上的诗句，韩愈大人突然大力地一挥袖，将这盆斑斓绚异的牡丹扫落在地。
　　“砰啪”一声，花盆砸的稀烂，盆内泥土溅满地，露出牡丹根茎。
　　“孽障！”韩愈大人盛怒，指着韩湘，气的浑身颤抖，“你不学无术也就罢了，偏偏去学这种欺人的把戏，混淆视听，迷人惑智！我韩家向来诗书传家，世代清名，今日却被你这下三滥的东西丢尽颜面！从今往后，你不是我韩家人，我韩愈与你断绝关系！”
　　韩愈大人言罢，拂袖而去，来相送的众人纷纷追出。韩愈大人在大门前披上斗篷，迎着风雪往长安城外行去。我站在门前目送大人去远，转回厅堂，韩湘还站在原地，屋内被砸烂的花盆和牡丹摊在地上，韩湘手指间夹着一片花瓣，双眼有些失神。
　　我想他此刻一定很难过，原本是一番好意，没想到却落得这样的结局。我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我叔公……他走了？”韩湘低着头问。
　　“走了。”
　　韩湘点点头，又问：“我叔公，他怎么走的？”
　　我回答道：“韩大人骑马走的。”
　　韩湘语气幽幽地道：“他不该骑马。”
　　我叹气：“是呀，风雪交加，大人又上了年纪……”
　　“他应该骑驴！他就是一头犟驴！脾气又臭又硬的木头脑袋老犟驴！”韩湘丢下指间花瓣，愤愤离去。
　　我将那片花瓣捡起，绢绸的质感，蝇头小楷，写有一联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本为圣明除弊事，敢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这不是韩愈大人的诗作，难道，这是韩湘写的？我再将那首联诗细细品读一番，是啊，这分明是韩湘写自己叔公的。
　　我忙将花瓣收进袖囊，跑出厅堂寻找韩湘。
　　我在庭院里找到韩湘的时候，他站在那株老树的树顶上，一只手攀着树干，高高矗立，遥遥望着城门的方向。我待他遥望了一会儿，才对他喊道：“喂、管家说韩大人忘了带暖炉，如果没人给送去，只怕一路上可要受冻了！”
　　韩湘闻言，像一只猴子，敏捷的从树顶攀爬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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