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杏花晚

作者:五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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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杨坚默了一瞬,收回了抵在白也诗脖子上的利剑。他的手现而今眼目下有些抖,抖得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关心则乱,关心则乱,这些年来零零总总的记忆缠绕在一起,他像是中了降头蛊般,总是避不开这四个字。

      他手撑宝剑,屈膝跪地,光亮的剑身上映出他一双漂亮狭长的眸子,但此时却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雾气,显得朦胧而幽暗。只听他信誓旦旦道:“白先生,多有得罪了,还望先生多包涵。若是先生能救回内子,此等大恩,杨坚必不敢忘。”

      白也诗脚底板踩死了一只蟑螂,他叫郑译提出去扔掉了。又看了杨坚一眼,手上扶起了伽罗,慢慢道:“救死扶伤,本是我的责任,救该救之人,也救自己。我本就是行走在乡野的赤脚大夫,见过的患病之人太多了,男女老少都有。大家日子过得都苦啊,这患了病啊,更是让人觉得没盼头了,苦不堪言呐!我从小就想练就一身看病救人的好本事,用最常见的药材救人。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来长安……长安……长安……”他一连说了好几个长安,叹的气一声比一声长,虽听不出个好坏,却让人觉得这话语里尽是些惋惜的意思。

      他从缠在臂上的针包里抽出些粗细不同的银针,挨个放到灯头上烧了烧,续道:“长安是比其它战火连天的地方要好些。我也是第一次和身份尊贵的人打交道。我见了你们,才头回晓得你们过得是什么日子,而大家又过得什么日子。”他的嗓音很醇厚,是适合讲故事的声音。故事里有悲欢离合,“合欢”讨人心,“离悲”伤人心。

      他顿了顿,摇了摇头,似是对如今的世道有着深深的不满。

      “我说话粗野得很,说到哪句,你们要是不开心了,也不要生气,就想着留着我啊,也许那天你们还是用得到的。对我的气,也就消了。”说着他的五指夹着十根银针,散花似的就扎入了伽罗背部的十处大穴。伽罗的眼睛依旧是闭着的,却在他的银针扎入的瞬间颤了颤。

      杨坚立在一旁,他听白也诗说了那么多,无非是恨世道不公,百姓刍狗。心道:“这位先生虽然年纪不大,倒是有一番济世救人的心肠,真是难得了。”屋外刮起了风,他伸手护住东倒西歪的蜡烛火苗,探头屏气凝神的辨析着伽罗的神色。伽罗一张原本如紫苑格桑花般清丽的脸,此时有些苍白,苍白到像是无论再吃多少个鸡蛋也养不回来了。和他小时候被猛兽咬伤胳膊时的脸色很像,那时,他流了半碗血,却不觉得很疼。

      屋外响起了一声惊雷,轰隆一声,下起了暴雨。床头银钩头上挂着的白缦随风飘起,像荡在空中的秋千。

      郑译回了屋关上房门,捞起搭在脸盆架上的毛巾擦了擦头发,顺带摸了把脸。自己拖了一张椅子坐下,眼睛也没精打采地半耷着。他披头散发的样子,看起来,更像个女人了,还是个艳丽的女人。

      他将条案上的茶杯递给杨坚,示意他喝点提神。杨坚回望了他一眼,没有接。他干脆自己将茶一饮而尽了,还很不文雅地“嗝”了一声。空气中有些沉闷,沉闷到即便是瓢泼大雨也冲淡不了。

      杨坚脸上的神情有些肃穆,他看着床榻上这个衣衫谈不上整洁,甚至有些褴褛的青年,莫名觉得不可思议。他承认自己是疑心重的人,很少将要紧的事完完全全托付给别人,这于他而言是不可能的,他尝过靠山山倒的滋味,自那以后,他凡事皆是亲历亲为。此番将伽罗交给白也诗,一是自己无用,二是这个青年莫名让他觉得值得信赖。

      白也诗盘腿坐在伽罗身后,脚上的草鞋也未脱去,正如他所说的赤脚大夫一个,他落针时的气度很从容大气,模样也是一丝不苟,和他嬉笑时的吊儿郎当全然不同。白也诗算来也是个好脾性的大夫了,寻常的大夫,不管有没有本事,都是不喜被人直愣愣瞧着施针布药的。

      条案上的蜡烛烧了一半,丑时眼看要过了,郑译拿着茶盖敲茶盅玩,一拍接一拍的。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嘀咕道:“大晚上的,三个大男人守着一个女人。要是让我祖母知道了,得扒了我的皮。”

      时光陡转,伽罗梦里的世界并不太平,不太平到她自己也闹不清,是怎么栽进水里的。她呛了几口水,又吞了几口水下肚,才睁开眼,伸直胳膊朝前划了几下。

      水底里有几簇光线从海面上打下来,她隐约可以看见身旁有无数的小鱼擦着她游来游去。她转了几个圈发现,这海底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恐怖,和面上的波涛汹涌截然不同,像天空一样的湛蓝色给人平静的感觉,平静得像一方世外桃源。她心里清楚自己少说沉到了海底几十丈深的地方,呼吸却仍然顺畅,水压也并未弄得自己浑身不适,如同撞了鬼般和在陆地上并无不同。

      她摆动着身体在水中游动,要是平时她或许还会新奇地捉几只怪异的小鱼玩玩。可此刻她心里除了焦急,还是焦急,她不知她该往哪儿游,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的瞎转,海底大得像个迷宫,而她还不知在哪个角落徘徊。

      她朝着水里有光亮的地方游去,那是和阳光不同的光亮。这是她唯一能想出的馊主意,她现在脑子虽然很清醒,但依旧抹灭不了她满脑子豆腐渣的事实。海之所以称为海,不就是因为大嘛,她虽从来没有见过,但还是觉得这片海挺一般的,和普通的海并没有区别,除了小鱼小虾还有茂密的水生植物,她摆动着身体绕过它们。她游啊游,游过了天荒地老,终于游到了一座山,又奋起朝另一座山游去。她想起清秋仙人说过,这海里有两座被淹没的山。

      她眯起眼看着远方,有个模模糊糊的小黑点,似乎和之前那座清幽幽的山很不相同。伽罗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快要游出去了,就算游不出去也不要放弃,更不能抓狂,否则会死在这儿的。”

      周围的鱼怎么都不在了呢?伽罗正纳闷间,她的正面距她不过几丈远的珊瑚后突然钻出了一尾巨鱼,一尾长得很漂亮的鱼,但体形却是寻常鱼类的好几倍大。她像是携风般,刮起层层海浪朝伽罗袭来,卷起的黄沙将海水搅得浑浊不堪,伽罗根本躲闪不及,混乱中就被她一尾巴扇到了九霄云外,远得就像伽罗听四姐讲过的故事里的那把神乎其神的芭蕉扇。

      伽罗被她扇得头晕脑胀,胸腹闷闷的,一口血涌到胸口里,再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酸枣林山包里一只黄皮老虎正拿着一根自制的枣木鱼竿钓鱼。他看着蓝蓝的海,和空空如也的鱼篓子,有些怅然。他每次钓鱼都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却很少钓着合乎心意的。

      有人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他却觉得有些不靠谱,日复一日的钓鱼,真要算起来也有几千个日子了,活生生将他从一个白皮的俊俏老虎钓成了黄皮老虎,他的钓鱼技术还是很青涩。

      他想起,他从他街坊种的枣树还是一颗小嫩苗的时候,就开始钓鱼了,一直钓到那颗小嫩苗枣树如今都不知结了多少回枣了,他还在钓鱼。想来也算是一桩延续至今的伤心事了。这期间,他还趁夜黑风高的时候,去偷过几颗枣和一根光木头,后来削来做鱼竿了,也就是他手上这根。话说回来,他之所以在村里种枣之风四起的时候,仍然选择钓鱼,倒不是因为他标新立异,而是因为他喜欢吃青苹果,对大枣在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后来枣树蔚然成荫了,他才不得不接受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小山包更名叫酸枣林山包了,而不是青苹果山包。

      他半躺在地上打瞌睡,突然感受到鱼竿被拉了一下,赶忙醒神开始收杆,哟,还有些沉,他咬了咬牙,卯足了劲才将大鱼拽上来。拉上来后,他的心情比起方才却更加怅然了许多,悠悠叹了口气,怅然之声似欲托骄阳传千里。他看着躺他旁边的女人,觉得有些晦气。

      他听村里的老人说过这海里经常有死人,他们游不去这片海,最后精气耗尽,魂魄死在了这儿,久而久之,残碎的魂魄聚集成形,在海里飘荡。他刚想将这死女人一脚再踹回去,突然看到,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还有一点血从她颤巍巍的牙关和半张的嘴角流出。

      黄皮老虎又叹了口气,仍是不太高兴,却没再将这女人往水里踹了。

      “钓了个活的。”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萧索,有些嫌弃。

      他侧头看了看,身旁的酱油灌灌,醋灌灌,辣椒面灌灌,很伤心地仰望苍天,他突然觉得钓一只小龙虾或是小鱼摆摆也挺不错的。至少,不太费调料。万一,这女人烤了后,不好吃,这好不容易才攒下的几罐调料可就洗白了。他又想了想,看了看半天也不动一下的鱼竿,揉着肚子,开始搭火,大不了就不放调料嘛,虽然难吃点,但也好过打水漂漂。他突然觉得自己不仅有一张俊逸的容貌,还有一个聪明的脑子,难怪老天如此针对他,老让他钓不上想吃的鱼虾水禽,大约还是应了“天妒英才”四字。刚才的怅然,一时之间有些释怀了。

      他哼着调,开始升火,柴火还是他从街坊那里讨得的,说好了到时候要还人家一只螃蟹的,现在只好用这女人的胳膊先抵着了,也不知他街坊爱吃不爱吃。毕竟他自己也是嫌弃的。

      他照着烤鱼的步骤,打算先剥个皮,再清理内脏。哎,还是要费些功夫的。

      伽罗的后脑勺枕在一块石头上,当她睁开眼的时候,她看见了一只皮毛黄黄的大老虎,那只老虎毛茸茸的爪子正在她衣服上一扯一扯的,她的脑海里突然有一点空白。手指僵硬地抬起来,在老虎的皮毛里钻了钻,黄皮老虎两颗认真盯着她胸前的黑眼珠,这时才转了转,转到了她脸上。她隙着牙,对上黄皮老虎看着她的脸,笑得很憋屈。

      她嘿嘿了几声:“虎兄,高抬贵爪,我不好吃,不好吃。”她一连强调了很多遍不好吃,她觉得这是唯一能打动这头黄皮老虎的说辞了。

      这黄皮老虎倒是没再继续撕扯她的衣服里,他收回了爪子在舌头上舔了舔,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俊俏少年,一个皮肉看起来很鲜嫩的少年。

      伽罗将手拢在衣领上,本能地朝后缩了缩,另一只手不经意地“吧唧”一声,按住了一只正朝洞穴里钻的灰耗子。

      面上仍然保持着错愕又窘迫的神情,震惊地看着方才还威风凛凛的黄皮老虎瞬间变成了玉树临风的少年郎。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了如此深的变故。她自己也很为难,到底是宁愿被劫色还是被烹煮了。但也多亏了她四姐胡编乱造的那本话本子,为她的心理建设做出了长足的贡献,使她没有一个突然之间叫出声来。若是换了别人兴许“嘎嘣”一声,就背过气去了,也是一桩冤孽。

      那少年郎穿了一身半旧不新的黄色兽皮,露出一双健硕的胳膊和小腿,他拿起一根木棍捅了捅半熄的柴火堆后,才慢悠悠地朝伽罗转过身来。伽罗眼前一亮,这少年郎还有几分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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