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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身误
终身误
一,初见。
是三月吧。那时节草长茑飞柳绿花红,我遇着了他。
一个月前我还是一个幸福的女子,我以为自己的一生就将在那个温馨的小屋终老。谁料得十六岁生日那天,父母揭开了一个秘密。
我的父亲说,我其实是他们的养女,我的真名叫上官婉儿,而不是长孙婉儿。由我的身世,父亲说了一桩宫庭密闻。
奇怪的是我竟没有吃惊,事实上我早有所怀疑。父母对兄长及姐姐非常严厉,对我却太过溺爱。而且望向我的眼神里时有怜惜,我看得懂。
那天过后,我缠着父母要出门游历。母亲百般劝说,我只不听。父亲叹口气说:你既有鸿鹄之志,我也不拦你。这些年你也习得武艺,一般宵小之辈难为不了你。只是行走江湖,还需小心。我应了一个诺,心中欢喜万分。
父亲为我挑了一匹健壮的矮马,母亲为我整理了衣衫。我狠狠心,不理会父母牵挂的目光,远远地走了。
那天在旷野的一家茶肆打尖,我正和茶博士闲聊,进来两个人。一个人长身玉立,另一人高大魁梧。其中那高大之人吩咐道:切两斤牛肉,来一瓶汾酒。
一会儿功夫饭菜俱全,那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却不理会,自顾自地拿出一架古琴,铮铮两声,竟然弹起琴来。
那天阳光明媚,可是他的曲中自有一股萧索之意,我竟然听得呆了。直到一曲终了,他走到我面前,拱拱手说:这位兄台,请了。
我一愣,差点儿就施个万福。猛地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现在是男扮女装。于是我粗了嗓音,嗑嗑吧吧地应一句:您---请了。
不知兄台何往?他说着,自然地就坐在了我旁边。
十六年来,我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男人坐这么近。只觉得靠他那一面的脸颊慢慢地烧了起来,我低了头,却发现茶杯里赫然也是他。于是只好微微地偏了头看他。
他还在等我的回答,一侧的眉毛微微地翘起,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我定定神,尽量平静地答道:洛阳。
哦?他应了一声,忽然道:我也是往洛阳去的,路途寂莫,同行如何?
他虽然说同行如何,可是话中自有一股气势,让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我们报了生日时辰,他居长,于是我呼他做大哥。就在那天他问了我的名字,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婉儿。
宛儿?这倒像个女子的名讳啊?他笑笑说。
我突地红了脸,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又岂能随便向人吐露?只好硬着头皮解释说:大哥有所不知,小弟自幼体弱,家里人怕养不活,于是当作女子养。
哦,原来如此,不过贤弟你这性子倒也象个女子。他不以为然地笑笑,道:我姓李,单名一个逸字。
到客栈后,他对我说:贤弟,你我一见如故,不如秉烛夜谈,倦了就抵足而眠,可好?
不好!我忙忙地说,我自幼独居,兄长请见谅。
那就不勉强贤弟了,反正来日方长。他的笑容殊是寂莫。
一日日行着,白天在马上讨论诗文,夜里翻来覆去全是他的音容。睡不着,踱到窗前看明亮月色,一时有感,我吟到: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调,贫封蓟北诗。书中无别意,但怅久离居。
好诗!只是不知贤弟在思念谁呢?窗外忽然有个声音说。
是兄长啊,怎么还没睡呢?我顾左右而言他。
他叹一口气,忽然不再说话。
隔着一道窗户,我们静静地立着。月光照着我,也照着他。
远远地,已经可以望见洛阳的城墙了,他忽然勒住马,道:送君千里,终需一别。我们就在此地各奔前程吧。他顿一顿,又道:我看贤弟略通武功,只是江湖险恶,贤弟仍需小心。听说当今的女帝正在招考恩科,贤弟文采甚好,可以一试。说完这些,他冲我拱拱手,竟掉转马头而去,留下我一人站在原地发呆。
他竟是特意送我到洛阳。
二,人生。
洛阳城端得热闹非凡,一走进去,立刻觉得人生都被填满了。
我进了一家酒楼,便听得满酒楼的人都在议论女帝取恩科的事情。只听得一人眉飞色舞地说:如今哪,哪家女子要是有才,也就发达罗!旁边的人随口附合,说女皇帝嘛,身边总得有几个才女配着才好嘛。
我心内一动,这届恩科竟是取女子的,这么说,他知道我是女子了。我想着,不由得红云飞上双颊。
记得那天夜里长孙伯伯对我说,伴君如伴虎。我的祖父便是因为牵涉到宫庭秘闻而被全家抄斩的。我那时候刚好在长孙伯伯家游玩,所以逃过一劫。但是当我问起祖父究竟是为了何事而被牵连,长孙伯伯却摇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他只说,我一家人的血腥,全是因了女帝一人。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恩科。
我连试三场,场场夺魁。到了殿试那场,我早早地交了卷,一抬头,正撞着珠帘后那双眼睛,我倔强地对视着。
旁边的公公轻喝一声:大胆。我知道这样子看女帝是犯上的,可是我不愿意输给这双眼睛。
只听得珠帘后一把声音道:不要吓着她。
我被带到一间屋子单独晋见她,她曼声道:你叫上官婉儿?
是。
------跟上官仪有关系吗?
我的先祖父。
哦?她沉吟了半晌,忽然道:你心里,必定恨我入骨吧?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这时候已经豁出去了。
好孩子,你这性子,我倒是喜欢。可是有很多事情,都是没有答案的。她拂拂袖,竟自去了。只留下我,呆呆地跪在那里。
隔了三日,满城的百姓都知道女帝身边多了一位才女。因为女帝特意选了百位才子与我同场比试,限韵赋诗。只有一首诗我与某人同时交卷,其余的四十九首我都拨了头筹。
一时间我声名大噪。
慢慢地我也知道了祖父的死因。当时先帝命祖父起草废后诏书,谋事不密,被女帝察觉。于是先帝诿过于祖父。
奇怪的是,从见她的第一面起,我就不再恨她。她亦不过一女子,深宫风云莫测,不为刀俎,便为鱼肉。从来没得第二种选择。
女帝甚是宠爱我,于是追慕我的人也越来越多。然而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我没有知己。谈得来的,也只有太平公主一人。
世人皆言女帝溺宠太平。我却觉得她们俩人好得不似母女,更似知己。母女二人甚至可以分享一个面首,这一点让我甚为不解。相爱的人可以同别人分享吗?又或者没有爱,然而没有爱,哪来的性?
太平总笑我傻。放任韶华空逝。
是啊,深宫寂寂,转眼间已过了十年。唔,十年,我觉得自己从未象现在这般感觉生活了无意趣。
太平给我讲了一个前朝的典故。
她说:以前有一个朝代,皇帝看后宫的宫女们个个都有气无力地,就让太医来诊病。于是太医就开了个药方:年轻,健壮的男人若干。若干天后,皇帝发现宫女们焕发了生机,而那些男人们一个个却萎靡不振,于是奇怪地问太医:他们怎么了?太医说:回陛下,那些都是药渣。
我听过之后,也不禁微微一笑。太平又道:武三思挺喜欢你的,要不-----?
太平很讨厌他,对他从来都是直呼其名。
我摇摇头。
或者你心里有喜欢的人,对母后说一声,没有不允的。太平又说。
我仍然摇摇头,心底里蓦然就闪过他的影子。然而,天地茫茫,我又深在深宫,今生,怕也无缘再见了吧。
和张氏兄弟的孽缘也是因为他。
那天在女帝的寝宫,忽然撞着一个人。只看这个人的侧脸,我差点就脱口而出他的名字。可是这个人一转身,我就知道,这绝不是他。
这个人长着一副绝美的面孔,以前总形容一个人面如莲花,可是当时有人形容他,却说:莲花似六郎。
他叫张易之。
易之是女帝的新宠,我听太平说过他几次,但是这次是第一次见着他。
只听得他柔声问:姑娘,你没事儿吧?
我因为想到了他,心内正是百感交集。一时间竟没听见易之的问话,反而呆呆地立在那里。易之又问了我一遍,我才反应过来,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这是我入宫之后第一次脸红。
后来才知道易之其实多才,调笙弄瑟之技不在任一人之下。他抚琴的样子,尤其让我痴迷。因为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每次一想到他,我的眼神就开始迷离,心中就充满痛苦。
之所以会倒在易之的怀里,也是想借他麻醉自己吧。可是后来就如同上了瘾一般地不能自拨,直到被女帝察觉。
大概再怎么豁达的女人,也不能忍受自己心爱的人在别人的怀里吧。所以女帝第一次盛怒,她嘶吼着,全然不似平日里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样子。而易之,他只会在一旁陪笑,没了半分男儿气概。
我轻叹,他终不是他。
我只求速死。然而女帝却免我的死罪,赐我黥刑。
对一个青春犹在的女儿来说,这实在是比死更难以承受的重。然而,我的泪还是打动了行刑官,他冒着大不讳,为我在额前纹了一朵红色的牡丹。
红色,第一次有人用这个颜色行黥刑。
我仍然回到女帝身边,为她行走。只是我知道,我的心已经成了死灰。可笑的是,我引以为耻,经常用发丝遮盖的牡丹,竟然风行一时,贵妇们纷纷仿效,竟成一时之时尚,名曰:云雾妆。
这不能不算是人生的一声冷笑。
三,人生若只如初见。
天后现在在做什么?我问女帝身边的侍女。
自从女帝一天天地衰老,她越来越热衷于改年号,同时越来越依赖身边年轻的男子们,然而这根本掩盖不了她的衰老。女人的老丑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美人迟暮则尤为可悲。
在和一位李大人谈话。宫女小声说。
我毫无思想地走进去,手里端着一杯刚从宫女手中接过来的茶。放茶杯的时候,我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和女帝说话的男子。
当啷一声,茶杯从我的手中滑落了。
女帝变了颜色,她喝斥道:婉儿,你现在越来越放肆了!
我能感觉他的目光在打量我,然而我告诉自己,你不是宛儿,你不是当年的那个宛儿了。于是我镇定地告了罪,然后退出去了。
我躲着他,然而终有一天他还是截住了我。
宛儿!他唤着我的名字。
这情形我想了十年,可是物是人非,我们能回到从前吗?
我是婉儿,李大人,你找我有什么事情?我笑着问他,看着他眼中的希翼一点点地黯淡下去。终于他说:我认错人了。
伤心岂独息夫人。
他行得远了,我眼中的泪才流了下来,滑过我犹自笑着的嘴角,啪的一声,砸在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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