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端（GL）

　　“……这经验真独到。”

　　“错了是好事。”

　　叶雨初微一皱眉，细思她的话，却探不出更多信息。

　　到案发现场已上午九点，周围拉了黄色警戒线，因为不是游客密集区，围观者不算多。高瑾已经录完证言，朝她皱眉：“小叶，带朋友来？”

　　叶雨初忙解释：“这位是季专员。一起来看现场。”

　　专员？是上头刚派下来的那个？

　　高瑾多看了两眼：知道有命案，梁信一大早还直嚷嚷冰山美人，又不偷拍。这一看，果然板正英气。幸好陆队没加群，不然人命关天，梁信还没个正经，不臭骂一顿才怪。

　　姬云都撑伞，望向缓缓流动的河水。

　　叶雨初顺她目光，老半天没看出端倪，只好暗暗深呼吸，要来了笔录。上面所说大致她昨晚亲历，只除发现尸体的一幕：

　　“当时我们沿着沱江边散步，看夜景。下游很暗，有段路还没灯。我头带了花环，白天路边买的。突然听见叮铃叮铃的，像铃铛在摇。那声音在水上漂，我还奇怪，这个点肯定没人坐船，不晓得哪来的。凑到河边，花环一下子掉江里，只能打手电找。”

　　“跟着‘咚’一声有东西掉水了。我吓一跳，看见河中间有很大一片黑影，好像在动。”

　　“照半天认出是个尸体，漂在水里。我和我男朋友吓傻了，乱跑路上碰到警官。”

　　——听声音找到的尸体？

　　叶雨初读完，喃喃：“正赶上抛尸？”

　　“我也这么想。砸水的是尸体。这样，至少抛尸时间差不多定了。”高瑾又指出疑点，“但铃铛怎么说？没哪个凶手会傻到杀人还带个铃铛。”

　　叶雨初抬眸，远望绕开黄色警戒线，来来往往的游客们。

　　有人好奇，不时往这边瞧，有些则避之不及，匆匆跑过。还有的驻足雨桥上，朝这边指指点点。这就是凤凰跟一般小城不一样的地方：一年四季，从不缺游客。只要有游客，就始终会有千奇百怪的纪念品推销。

　　有一种纪念品，就是“铃铛”。

　　因为地处湘西土苗自治州，苗族尚银饰，很多游客走之前都会凑热闹买“苗银”，尤其是女游客，银项链、手镯、戒指等不一而足。凤凰商家投其所好，银饰锻造精巧，造型千百种，自然少不了“银铃”。

　　铃铛，不一定是凶手的。

　　抛尸发生在河对岸，如果当时有游客经过，身上铃铛响了，惊动凶手匆忙抛尸，也不失为一种可能。

　　高瑾还在继续：“还有，他们说没见到河对岸有人，又强调是先听见对岸有奇怪的声音，之后才开手电照河心。再问到底什么怪声，又说没法形容。”

　　叶雨初突然低声问：“你当时听见什么了吗？”

　　高瑾也抱以好奇，打起精神听她怎么说。

　　看样子，昨天专员也在现场？

　　“有人尖叫，没听到铃声。”

　　叶雨初点点头，将笔录还给高瑾：“先去对岸看看吧。”

　　三人走过雨桥，叶雨初与高瑾还在低声交流笔录，步伐匆匆。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四角檐铃叮当作响。本来被廊桥挡住的细密雨水，又被风卷入，湿气登时漫浸裸|露在外的手臂。

　　叶雨初呵手，隐隐觉得好像缺个人，忙往身后张望。

　　“上头说两星期必须结案？”

　　“督导组下月视察，说不能耽误安评。”

　　“陆队没多争时间？”

　　“听说陆队和田队、闫科中午陪正局。酒桌上要有机会，可能提一句。”

　　高瑾轻轻叹气，早清楚局里领导关系没那么简单：“那位也去？”

　　姬云都正收伞，轻甩出一串雨珠。

　　“陆队让我安排。”叶雨初猜大概是因为姬云都自己的任务，让她不方便在寒暄的酒场上和领导奉承说笑。

　　高瑾却想，别家苏局长身边的助手，这专员来头不大不小，确实也犯不着陆队亲自作陪。

　　姬云都缓步而来，不疾不徐走上廊桥。垂眸望桥下游船如梭，默然不语。仿佛感受到叶雨初的视线，一抬眸两厢对望，口吻平稳沉静：“怎么不走？”

　　叶雨初见她身上，还是昨天的长袖衬衫，略显宽大，袖口半卷。外套估计还在局里，没见穿。冷风直吹她领子，拂乱鬓边没盘好的碎发。

　　“快中午了。等下一起吃饭？”

　　姬云都几不可察地点头，脚步未停，从两人身侧擦肩而过，话随冷风捎入她耳里：“先看现场吧，都听叶警官安排。”

　　对面是一间被废弃的临江小屋。

　　再向后七八米就是高十余米的老城墙，上方是城市干道，车水马龙。小屋旁有一棵老柳树，盘根错节。长柳条垂在江面，光秃秃一根一根，顿生萧瑟。

　　姬云都走到柳树下面，低头望向柳根下的一块土。叶雨初随她目光看去，注意到树旁边的土有一块圆形的区域，微微下陷。

　　“土夯实了，之前应该放着重物。有可能是圆底水缸，或者比较重的酱菜坛。”

　　叶雨初和高瑾相视一眼：两人同时想到刚才笔录里“咚”声。

　　无论是扔具尸体，还是扔口缸，都能弄出大动静：要扔下去的是缸不是尸体，刚才有些推论就做不得数。

　　叶雨初上前想看仔细，走到姬云都身后突然脚底一滑。亏得那人似背后长眼，及时一把拉住。

　　她忙低声道谢，姬云都旋即松开：“小心。”

　　叶雨初却恍惚，小臂上那片皮肤凉得紧，好似还残留一点她指腹的力道。背对姬云都，又下意识轻轻摩挲刚才被握的地方。

　　……她手心真凉。

　　高瑾回去交笔录，尸检报告等下午才能出来，案子一时没进展。叶雨初要安排食宿，陆队那边去医院前就打点好了，批了一下午的假。

　　中午雨非但没有停，反而下大了。整座古镇笼在雾霭里，光线灰暗。

　　她们并肩而行，小巷深幽，青石板上回荡交错的脚步声。叶雨初总结：“先是伤口里发现毛发，现在又来了铃铛，两个疑点了。”

　　“嗯。”

　　“不过我倒觉得当务之急……”她从头理了下思绪，喃喃。

　　“尽快确定死者身份。”姬云都沉稳接道。如心有灵犀，恰说中叶雨初心头所想。两人都不是第一次处理命案，不谋而合也很正常。

　　哪怕重案压身，她还是弯唇一笑。

　　“是啊。尸检结果出来之前，下定论都太早。傅福不在，赵法医那边时间要久一点。”想起在国外进修的同事，她叹气，“苏局办案的话，应该效率很高吧？”

　　“命案必破，确实不能拖。”姬云都目光幽深却柔和，“但比起囫囵办错案，不如慢点仔细查。”

　　叶雨初听懂她弦外之音，点点头。

　　一阵凉风吹过，吹来糍粑香气。

　　走到一处小店吃饭，姬云都只吃了一点点，叶雨初还在等野蕨菜炖胖头鱼汤，她已经搁了筷子。叶雨初下意识就认为她食欲不振，忙问是不是咸淡不合胃口。毕竟她们干这行活动量大，消耗极多，哪怕人瘦削精干，食量也不会太小。

　　几番解释，才勉强信她确实食量小。

　　叶雨初望着窗外如织行人，再看对面低头饮茶的姬云都，语带歉意：“我订好了房间，等下去看看？案子突然，队长抽不开身，吩咐我代他接风，季专员可别见外。”

　　姬云都手持茶盅，停在半空：“不会，你放心。”

　　“季专员自己的案子不棘手吧？”她礼貌得谨慎，“希望一切顺利。要帮忙直说，别客气。”

　　她闷头喝汤，半晌，听到对面轻微的磕碰声：茶盅搁回瓷托，里面碧绿浓香的茶汤，还是满的。

　　那人没喝一口。

　　叶雨初抬眸，对上姬云都的目光。

　　隔着茶雾袅袅，印象里清亮至极的目光，陡然多了迷蒙阻隔，这般定定然对望，好似月照江流，宛转脉脉，隐约涌动她瞧不通透的情绪。

　　“季专员？怎么了？”

　　她突然看向别处。像在远望阴沉的天色，极目尽头青山隐隐，遥不可及。

　　就在叶雨初以为她又要沉默时，她却开了口：“我想起来，还没回答你之前的问题，到底叫姬云都还是季然。”

　　“我叫姬云都。上户口时出了状况，登记成季然。后来工作也就沿用季然。”她轻声道，“原本的名字反倒生疏了。如果你不介意……”

　　叶雨初支棱耳朵仔细听。

　　可她却戛然而止。

　　她摸不清她欲言又止的缘由，望着眼前这张脸：苍白得像一缕烟，殊无血色。眉黛如雾里青山，眼底却藏深冷的湖。分明是深邃大气的五官，气质却温润素净，好看得淡漠。

　　如同暗夜雨中，无声绽开的幽昙。

　　我不介意？……不介意什么？

　　她稍一恍惚，电光火石，隐约抓住了关键。搁下汤勺，瞄了眼窗外，微微一笑：“我吃饱了，这就走吧。姬云都、姬警官？”

　　姬云都低声应了，同她在巷子间穿梭，风刮得紧，吹得雨水斜潲进伞里。转出狭窄长巷，前头千伞攒动，又见熙攘街口。和来来往往游人相比，姬云都穿得实在太单薄。

　　“背包和外套还在值班室？”

　　“嗯。”

　　“带的衣服都在里面？”

　　“是。”

　　见姬云都话少，她又加紧了步伐：这人刚从外地过来，跟着一夜没合眼，再铁打的身体，也难免精力不济——恐怕早就困得难受，不过强撑着精神。

　　等终于找到客房，检查里面的设施后，她再不肯叨扰：“姬警官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等下背包送大堂这边，你记得取。”

　　“多谢你一路照顾。”

　　叶雨初苦笑摇头：“哪里。”小心翼翼关门，没发出声音。

　　离开客栈，撑伞走到巷尾，又停住脚步回头。一排窗子开开合合，一下子分辨不出姬云都在哪间。叶雨初怅望了片刻，最终还是走往警局方向。站在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向陆队销完假，继续与抛尸案胶着。

　　她不知道的是，撑伞回望的自己，也被别人收入眼底。

　　姬云都并没去睡，反而临窗站着，选了个角度隐蔽的位置，望向巷口。目光清亮幽深，丝毫没有困意。

　　没过多久，视野里突然出现一道清瘦背影，撑着伞，步履匆匆却轻盈。那人突然脚步一顿，转身回望这边，抬起伞面，面容却模糊在纷乱的雨丝里，已瞧不清。

　　很快又转回头，彻底离开。

　　姬云都望着她渐行渐远。临窗对街而立，直到叶雨初消失在人海里，街上早没了影子。

　　冷风阵阵，把房间里最后一点她残留的温柔气息，终于吹至消散。

　　姬云都闭目靠墙，似在养神。唯有微皱眉宇暗示她思绪万千。打开手机里的东方系统，向管理员发送了两张照片。

　　半分钟后，电话打了过来，听筒那边传来甜美的电子音：

　　“东方正在为您服务。照片已收到。‘青铜’复原者的活动痕迹被确认，凡本案相关‘青铜’成员及复原者交由你全权处置。任务等级提升为B，任务内容由人口失踪侦察转为战斗。季然同志，是否确认接受请求？”

　　“我找丁远局长。”

　　“稍等。”

　　两声忙音后，醇厚的男低音透过电波传入耳中：“阿然，找我有事？”

　　“局长，这次任务有点棘手，我想调一件东西，希望您能批准。”姬云都声音是平静的，一如往昔。

　　“是什么？”

　　姬云都眸光一黯。

　　她在通话时，电波不断通向秦岭东侧，传入千米以下的地底，一座“卵”状造型的奇特建筑里，在那里完成所有信息的中枢流转。

　　这栋地下建筑，是中国科技与安全高等研究所所在地。

　　新中国隐蔽的科研所很多，“科安高研所”也算其中之一。此外，鉴于研究领域涉及国防，它也是国家安全部的科工分局。两个牌子，一套人马，实行委员会制，委员会的委员长也就是“局长”、“所长”。作为国安部秘密直属机构，它历史渊源极深，建国前为秘密军工基地，受高层直接调控，被暗称为国安“十九局”的地方。

　　不论外面如何风雨交加，科研活动始终按部就班，有条不紊。许多强行压下舆论的神秘事件，事后高层都交给他们研究。高研所会派遣人员外出调查，处理特殊任务——比如现在的姬云都。

　　里面每位同志既是谦和的科研工作者，也是铁血的军人，性情冷肃，服从命令是融入骨血的本能。有的研究员有两到三个“备用”身份，方便搜集情报完成任务，并不离奇。

　　“放在三号库存的武器，原名昆仑。”

　　*

　　姬云都走出房间，刚到大堂就被前台叫住，说有人送来了背包。她点头，领时发现除了自己的山地包外，还多了个鼓囊囊的手提袋。

　　“这个也是？”

　　“对，一位叫叶雨初的女士留给您的。”

　　姬云都颔首，拿回房间后一打开，袋子里放着叠齐整的厚风衣和围巾。这不是她的衣服，就只能是……叶雨初自己的。

　　果然里面留了张便签：凤凰最近降温，姬警官注意保暖。祝好，叶留。

　　她垂眸，指尖放在送来的衣服上，轻轻摩挲。好似透过布料，有可能感知到叶雨初平素的暖热体温。

　　刻骨的熟稔，又久违的陌生，恍惚到不真实。

　　姬云都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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