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端（GL）

　　“岸边危险，你们退后。”

　　叶雨初拉住踉跄失态的女青年，防止她失足落水，又或破坏现场，目光始终紧盯光束里的沉浮阴影。

　　强光手电也照到同一位置，她打陆队手机却占线，马上拨通梁信：“梁哥，还起得来吗？南门往西百十米河段发现尸体，叫几个警员赶快过来。傅福的实习生也叫上，我在现场。”

　　男人酒彻底醒了，女青年情绪低靡，瑟瑟发抖。

　　眼看没法做笔录，她把伞送给那男的：“你们也累了，先回去吧。留一下手机号和地址，方便明早联系。要不要送你们一路？”

　　他胆子大一点，差不多缓过劲来。揽过女朋友的腰：“不用。”

　　边报号码，边时不时抬眼瞄叶雨初。

　　她快速记下号码，手机亮屏照出她清秀眉眼，额前刘海微湿，氤氲雾气般的雨珠。

　　“139XXXX……，是这个号么，先生？”

　　“对。”他看着水里浮沉的阴影，头皮发麻，“你也走吧，这水不干净。”

　　沱江不深，长满滑腻的藻荇。尸体还没捞起，黑乎乎一团。被水流冲的一动一动的，好像它的鞋尖。

　　“好的。明天见，先生。”她随口应哄，例行公事。男人想起眼前这位是刑警，说不准尸体见得多了，整天跟横死的人打交道。瞧着叶雨初一下子也蛮膈应，正听见她轻声宽慰，“抱歉让你们受惊，接下来交给警方就好。”

　　他正巴不得：“好好。那我们先回去了警官。”

　　两人走远，还剩一位杵着。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有没有见到举止可疑的人？”

　　“十五分钟前。没发现可疑人员，当时只有刚才那两位准备离开。”

　　她倒云淡风轻，叶雨初轻轻颔首，这人目击现场，情绪又稳定，不如今晚仔细询问，或许能找出点线索。

　　于是彬彬有礼继续之前话题：“女士，您刚才的意思是，不介意一道回局里？值班室休息很方便。”

　　当然，更方便及早问她案发细节。

　　虽然比不上酒店，但如果女人能同意，她会尽力让她住的舒服。

　　“嗯。”

　　许是夜色太浓重，河边空阔，连如此轻促的“嗯”，都似起了空荡回声。

　　叶雨初暗自打量：她也不打伞，头发都湿透了。背着大号登山包，看样子风尘仆仆，还没订住处歇脚，根本没来及放行李。

　　恐怕更谈不上悠闲逛街，吃吃玩玩。

　　叶雨初心中有了主意。不等细想，警车呼啸驰来。

　　她迎上前，就被梁信塞了把伞：“不怕受凉？不准这档子发烧。”人却急急擦肩而过，招呼警员打捞尸体。

　　……梁哥没看见？

　　她转手把伞塞女人怀里，轻声嘱咐：“勘验不方便打伞，你别淋着。”忽而脚步一顿，扭头补充，“站远点吧。别看河边，会不舒服。”

　　女人始终沉默，果然配合地撑开伞，转身走远几步。

　　拉好警戒线，死者被迅速打捞上岸，叶雨初在一旁记录勘验，所有人各司其职，毫不闲聊。这个当口，谁都没分心注意孤零零的目击者。

　　她也识趣，规规矩矩一站，像个泥偶。

　　叶雨初收好相机，头顶突然不滴水，直觉有人靠近，警惕地旁撤一步：几根银色金属泛起冷泽，均匀张在头顶，在车灯散射里反射微光——那是伞骨。

　　女人撑伞而来，不知何时走到她后边。步子悄无声息，她完全没察觉。

　　四目相对，叶雨初怔了怔，低声道：“谢谢。”

　　伞下空间挺宽阔，她们距离不算太近。车灯隐约照出外套上滚的细小水珠。她看了看周围同事的工作进度，轻声抱歉：“再等十分钟好吗？不好意思。”

　　“没事。”

　　雨声轻缓，淅沥不绝。

　　现场终于彻底清理完毕。回去时女人安分上了车，平静配合，沉默得好似不存在一般。

　　叶雨初也清楚，哪个游客被贸然拽进警局，难免心里不舒服，面上不推拒，终归不好说话。于是抢先冲司机笑笑：“她是证人，麻烦你了蓝哥。”

　　叶雨初坐副驾位，偷偷瞥向后座，女人始终端坐如钟，没有任何皱眉不悦、厌倦的小动作。

　　刚稍微松口气，却忽然对上一双黑亮眼睛，目光深深，极其锐利，锁住了窥探的她。

　　她索性回以微笑，清明坦荡。

　　快到局里，瞥见前面便利店，示意减速：“蓝哥，你先带人去值班室吧，我马上到。”

　　“你要去哪儿？”追问压她话尾，突然逼至。

　　她一怔。

　　“叶警官买东西吧？前头有超市。行，那我们先回去。”蓝司机笑眯眯解围。

　　她颔首微笑：“待会局里见。”

　　警车呼啸着开远，渐远的红蓝警灯逐渐模糊成点，淹没在夜色里。她双手合十搓了搓，呵口热气。

　　刚才那女人身体突然前倾，几乎冲到跟前，手深深抠入副驾的软皮靠背里，像在压抑某种急切。

　　如果当时蓝哥开了后门锁，叶雨初毫不怀疑，她会直接跳车追上来。

　　太奇怪了。

　　怎么急得像放跑嫌疑犯？总不至于就为了问声“你要去哪”吧。明明半小时前，还淡漠得水鬼一样。

　　可偏偏，还真就只是问你要去哪儿。

　　雨丝又纷纷飘坠。

　　叶雨初深吸口气，拍了下脸回神，买好东西赶回值班室。一推开门：会客椅上放着旅行背包，椅背搭了件眼熟的防风黑外套，犹蒙细小水珠。估计她经常参加户外活动，装备挺齐全。

　　房间里只她一人。

　　此刻她站叶雨初办公桌对面，背对房门，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长发乌泱泱的，犹如砚中吸了清泉的浓墨。白毛巾一擦，带着发丝悠悠晃荡，好似腾起小股细浪。

　　叶雨初恍神：她头发可真长。

　　还没感慨过一秒，人家突然放下毛巾，双手一拢，拽过腕子上的黑头绳，几下就箍紧，盘在脑后。手法简单粗暴，扎出硬梆梆的发髻。

　　所谓风情韵味，一瞬烟消云散。

　　叶雨初右手向前一伸，无意识地恍惚阻拦。半道就醒过神，搞不清莫名其妙抓空气做什么。

　　眉头微锁，难得生出一丝无缘故的恼。

　　“不坐么，叶警官。”

　　叶雨初上前，瞧清她在看书桌上的《樊南文集》。书相对二人恰好倒了过来，又无句读，竖排成条倒字细密，叶雨初一时也瞧得头晕。想了一会，才记起之前正读到《韩碑》，来不及收好就出了门。

　　她大学专业是古文献，平时需要训诂练习。时间一久，家里收了不少竖排繁体的影印古籍。

　　见叶雨初走近，她收回落在书上的目光，定定然直望：“叶警官喜欢诗？”

　　声音低沉，语速适中。

　　叶雨初第一反应是惊讶：她竟看的出来是诗集。

　　“闲了会翻。你也喜欢？”

　　她陡然垂眸不语，片刻后低低道：“玉谿生的古体韩碑，下笔雄健，笺注用朱长孺本会好些。”

　　寥寥几句，却让叶雨初心头一漾，没想到遇上同道：“你是研究这个——”

　　脖子后面忽地一凉。

　　原来推窗大敞，夜风夹杂雨雾，嗖嗖拂入。

　　眼见女人单薄的衬衫衣角被吹起，她上前关窗户：淋完雨又吹冷风，不感冒才怪。深秋穿这么少，还敢随便淋雨，她不怕着凉吗。

　　叶雨初注意到她侧脸苍白，殊无红润，气色不太好。外套一脱仅剩件白衬衫，肩腰处衣料还不贴身。也许只是剪裁松垮，却更显身形单薄。长袖卷到肘部，露出细瘦小臂和腕骨。

　　站姿倒是笔挺铮然，孤直如松。

　　她倏然抬眸，一下子变成四目相望。

　　“算不上，刚好读过而已。”

　　“晚上风凉。”叶雨初被盯得心生异样，耳根微烫，移开视线，“头发没干透，吹凉风会头疼。饿不饿？吃点饼干先垫着。”

　　怕她不自在，刚在超市买了零食，往她面前推了推。

　　她低声道谢，撕开密封包装。

　　“还有牛奶，等我热一下就好。那边是休息间，等头发干了可以去睡，包放柜子里就行。”见她不盯着自己，叶雨初脸上不烫了，找小电锅热牛奶。乳白热气蒸腾，小勺搅动间，润泽丝滑，浸了浓郁甜香。

　　她闲散漫聊，不急于逼问。毕竟人是游客，好不容易眼不见为净，再开口闭口老提死人，叶雨初怕她恶心。

　　“第一次来凤凰吧？刚才恐怕吓你一跳。其实这里治安不差，多注意看好身份证钱包，别一个人深夜乱走，不会有事的。这个季节多雨，泛舟会比平时好玩。”

　　手机突然响铃。

　　她止住寒暄，那头陆队直夸：“小叶做的不错，人到了怎么不先跟我说声。辛苦了，记得好好招待。”

　　脑中一个霹雳闪过，叶雨初忙抢道：“陆队，南门河段出了命案，刚封锁现场，明天法医报告应该能出来。”

　　至于那位上级大人物，她连鬼影子都没见到，上哪儿接去？

　　“晓得。你先把人安排好，明天六点局里开研讨会，材料整理好，具体安排看着办。记得给她排个位置。可别忘了，一般案子还真难请到她。”

　　叶雨初有些糊涂，只好实话实说：“陆队，我其实没……”

　　“你也早点休息，明天打硬仗。”

　　“陆队，我没见到你说的人。当时忙现场耽误了。”她声音小了下去，“要不我再去南门等等看。”

　　陆队犹疑地“咝”了声，好像蛮困惑：“小叶，值班室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别人？

　　她回头，略带顾虑的目光撞入那人深邃眼窝，一双幽瞳黑白分明，光泽清亮，沉静如潭。

　　“嗯，……的确有。”她有点艰难地回答。

　　“让她跟我说。”

　　叶雨初觉得事情不太对劲，望着女人目光有点直。

　　女人沉沉开口：“怎么了？”

　　她吞吞口水：“女士，能不能麻烦你接个电话？”

　　那人凝视叶雨初两秒，便未再迟疑，上前接过手机，声线低沉微冽：“喂。”

　　陆队不知说了什么，但她神色始终不变，一直寡淡稳重。还时不时嗯一声。

　　叶雨初突然冒出个有点震悚的想法，陡然想起初见时她说，“只来了一个，不熟悉勘察现场的程序么。”

　　她右眼皮一跳：她熟悉？

　　那厢女人已经挂断了手机，最后说了一个字：“好。”

　　叶雨初谨慎试探：“请问你，是不是之前和陆队联系好的，嗯，那位上级警官？”

　　女人细细打量她，不动声色，安静中涌动某种朦胧意味。

　　叶雨初没做亏心事，自认坦荡礼貌，按理说应该心如止水。可被她一凝视，莫名其妙沉不住气，越来越心虚。这人眼睛像会说话，漆黑幽深，灯光映在眼底，如星泽流动万千。

　　她猜不透她想干嘛，为什么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女士？”

　　她仍旧不吭声，寡淡的审视意味深长，让叶雨初一时心里恻恻。几秒都太长，长到她有点手足无措，心绪横乱。

　　“叶警官这么关心，是打算登记我的信息？”

　　叶雨初一噎。

　　“还是送我回家？”

　　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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