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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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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虫虿逊人心


      “这什么意思?”张副队脸色微阴,直接反问。

      “副队,他都嘴硬讲了什么?单靠强辩,怎会拖到现在?”她不答反问。

      叶雨初记得很清楚,在她进洞前,雷大成就人、刀并获,至于那场同冯军的争执,也早有人证。全队都因为这件案子的雷霆高压坐立难安,却拖到现在悬而未决。

      这两天的审讯,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副队眉头一皱,烟干烧出了近一寸长灰:“大梁在他身上搜出了格|斗刀,这知道吗?”

      “知道。刀有问题?”

      “姓雷的在上头犟。”男人沉沉开口,“人抓回来,先问带刀半夜去龙山干嘛。他说防着。疑心苗人看不惯他占地发财,要阴他,出门不能缺防身,随身带刀。回龙山因为苗寨不好混,又出了事,打算尽早搬。钥匙是年前要回来的。”

      叶雨初略一思索:“和现任房主一核对,就能判断是不是撒谎了。”

      “问过了,他年前还真借过钥匙。至于是不是真防着,我当个笑话。”男人声音还算平静,目光冷如冰,情绪都冻住,“葛倩在上头躺着,当我们傻子吗。”

      “她被灌尸袋里,说明绝不是自己寻死。”

      “杀人一幕估计被她撞见,姓雷的先把人控制起来,制造失踪假象,分散我们注意。一查查到夫妻不和,只能跟进再跟进,局面就开始浑。不怪你被他遛了,”张副队吞云吐雾,话说挺慢,“想法贼毒,要活生生再造一个‘嫌疑人’。

      “葛倩人不在,现场登山装备里没刀,两人的车也不见了。哪个都古怪。凶器失踪,人失踪,车失踪,互相扣着,刻意往一处引。查一个牵连一片。你一直查葛倩,正好钻套里,也被引得最远。

      “现在不管哪一样,都露马脚了。”

      “车也找到了?”她一惊,忙追问。副队掐灭烟头,在烟灰缸里捻了又捻:“车牌你不是找回来了么?车估计早被处理掉了。不然怎么让你相信葛倩跑路?”

      叶雨初半垂眼帘,没反驳,也没附和。沉吟片刻,反问:“您说那刀是凶器,只是因为刀口和死者被剖腹的致命伤吻合?”

      各色的格|斗刀五花八门,但常见的整体差别不大,双刃一尖,八寸长短。如果仅凭创口定论,到底单薄了些。更何况当时在洞里……她眸光微暗,兀自琢磨。

      “不止。当时就让小傅做了血迹反应,有。又鉴定DNA,也能和冯军的对上。唯一不好的是,血不纯。”

      “雷大成这回怎么说?”

      “又给他呛上了。他说一星期前和寨子里的人起冲突,动过刀子。”

      叶雨初蹙眉:还以为只是邻里关系僵,没想到暗里已经剑拔弩张至此。

      “……兜一圈才堵着他说的混混,开始脾气挺臭,满嘴找事,正要带回来和姓雷的对质,又他妈怂了,撸袖子说被划过,”张副队目光隐隐凶狠,叶雨初完全能想见当时副队暗地里的咬牙切齿,“只不肯丢脸,混球净添乱!”

      “但冯军的DNA还在,那是铁证。”

      “那个也说不准。”张副队直接打断,叫叶雨初一头雾水。她困惑抬眸,张晟的愤怒从牙根里狠狠挤出来,“小傅非得说,刀除了有血迹反应,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酶。他无意中发现的,只说坏事了,死不松口。

      ……酶?坏事?

      她欲追问更细,张晟烦躁得摆手:“总之那小子一口咬定,就是说不准。具体怎么回事,他肯定能和你讲清楚。”叶雨初暂且咽回质疑,迅速回了声“明白”。

      “我让他别管,催大梁继续问姓雷的,就一句,认不认?再胡说八道别怪不客气。

      “他嘴还硬。不过有的不认不行——吵架有人证,跑不了。车祸,大梁调回了当时的车检报告,还有医院十年前的住院记录,转账流水。能找的都找了,跑好几趟龙山,他最后受不了,也认了。供出来冯军是来报复他的,他一见那张脸就知道了,旅游是个幌子。

      “关键的地方还是死不承认。态度一变,说自己一时糊涂,当天下午,见冯军拿他儿子要挟,叫嚣赖着不走,当面羞辱让他难堪,恐吓他盯紧儿子小心点,就吵了起来。又说没想过杀冯军,老婆孩子不知道车祸的事,杀人要坐牢,他不敢。以前在龙山就没少被冯军威胁,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忍不了宁愿搬家,也没想过杀人。还想打感情牌,被大梁一嗓子吼断。”

      叶雨初轻轻颔首,与证据无关的话,梁信一向不为所动。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刺入耳膜,她思绪一断,感觉事情比预想的还要复杂,人在医院地下车库,到底不方便,她沉声说:“回局里吧副队,我有东西要您亲自过目。”

      “还有发现?”

      “在查。”她望着手机,似在等什么回应,眉心久久不展:“我得找傅福。”

      刀上到底什么猫腻,能折腾出一大摊子事来。

      “后面姓雷的烂泥糊嘴放不出响屁。再有小傅跟着添堵——”张副队猛的转弯,一路开得飞快,分秒都不愿耽搁,“不管怎么样,冯军一定挨过那把刀。不然怎么来的他的血?他不说,那就审他老婆。

      “他老婆又坚持刀被她收起来了,姓雷的不可能杀人。”张副队脸色一瞬也微微复杂,“问多少遍,都一字不差,毫不改口。明明连车祸都不知情,谁信?她倒是想得开,想救她男人,自己垫背也不在乎。”

      “这俩供词矛盾,两人都脱不了嫌疑,现在全关看守所。一个也跑不了——到了。”

      她下车径直往鉴证室走,长廊上风很大,满头虚汗瞬间吹得冰凉,嘴唇哆嗦。

      好在敲门门很快开了,傅福一抬眼,立刻把她扶进房间里,把凳子让给她,没等她开口,先说了出来:“想问那把刀的事吧?”

      “为什么刀上沾染冯军的DNA,还说不准?酶……是有唾液?就算同时残留着血迹和唾液,不同样本不可能分不清。”

      傅福起身翻找文件,笑了笑:“你说得对。血液中的白细胞和唾液中所含脱落的口腔上皮细胞,很容易分辨。事实上,刀刃上既残留死者冯军的血液,又有他的唾液。

      “而说不准的地方,恰恰就是这里。”

      他终于找到想要的资料夹,递给叶雨初。她一打开,还是最开始立案的时候,她亲手整理的证据材料。

      最上面夹着现场照片,第一张就是冯军的遗体照。

      “看他的表情,很狰狞吧?因为死于失血过多,死亡时间相对要长,过程也很痛苦。注意嘴部肌肉,因为受不了剧痛抽筋变形,甚至无意咬破了口腔。我记得以前队里也查过一件案子,有类似之处:受害人胃部中弹,没能立刻死去,胃粘膜穿孔,胃酸流入腹腔,死状也极其痛苦。发现尸体时满嘴的血,是他自己抓狂咬的。保险起见,刚在内网上粗略一找,类似的情况并不少见。”他又递过一份厚厚的文件夹,叶雨初粗粗一翻,无一例外,皆是受害人的遗体照,形形色色,死状各殊,但无疑都痛苦异常,嘴部有不同程度的出血。

      “其实归根结底,是我一开始工作失误。”傅福苦笑,“我认为因受不了濒死的剧痛,挣扎时咬破口腔,很正常,检查疏忽了。收集齿缝间的食物残渣,确定没有毒素,就匆忙血检。在我发现刀刃上有唾液残留的时候,意识到问题,再去专门检查尸体口腔,清洗干净血迹后,才注意到死者有轻微的牙龈红肿和破皮。”

      叶雨初蓦地抓住了傅福为难之处:“你是说……牙龈出血?”

      “我给你们尸检报告里,写过他颞浅动脉异常突出,生前患有顽固性偏头痛。这种情况,一般会服用布桂嗪药片或者注射液治疗。这类药可制耐受或成瘾,长期服用,就算严格控制剂量,肝肾负担难免加重,免疫力下降,牙龈出血非常常见。”

      “我明白。”她低声回应。

      “唔。”傅福颇为无奈,摘下眼镜轻声叹气,“这样一来,腹部的出血口,就不是唯一能接触到死者血液的地方。就算化验出了死者的血迹,也不代表那是杀人的证据,更何况有唾液残留,反向证明和口腔接触的可能性更大。”

      “为什么接触口腔?怎么会有唾液?”她不解。

      傅法医也很无辜,苦笑:“这就属于你们的工作范畴了。我也很想知道。我给不出副队想要的答复,只是基于化验结果无法排除这种可能。”

      傅福站起身,鉴证室里一片静默。他张张口,但能说的都已说尽,只好尴尬地搓了搓手。

      “很遗憾叶子。那把刀,目前什么也证明不了。”

      叶雨初沉吟,刚要开口,手机却赶巧震动起来。她瞥一眼来电短号,匆匆告别傅福,拄着拐回办公室。还没走近,里面交谈声已隔墙传到耳中:

      “……是啊副队,这个座机号电话局给了位置,就是他家!这几个贴子肯定是一个人发的。同一天同一时间,相隔只有几分钟,内容还一模一样,联系方式也留同一个。而且,这两个号码是龙山本地的,但早就空号了,不过在电信部门查到了先前所有的通话记录,你看这些……”

      “梁哥,怎么样?”她推门而入。

      进来才发现办公室乌泱泱的。不止梁信和张副队在,郭森也被拉来了,还对着电脑,啪啪直敲。

      “还真有!我筛了一下——”梁信边喊边转脸,瞥一眼摇晃靠近的叶雨初,人都愣了。顿过三秒,“不许动!”

      他大吼,文件往桌上一抛,推着办公椅哧溜跑叶雨初身边,把她摁椅子里,又随手转起另一张,搭成简板棚着她的腿,拐棍搁在旁边,这才放心,松半口气,皱眉:“去哪儿晃弄成这样!你知不知道她——”他忽然不说了,狠狠咬牙,“看我等会儿不教训你!”

      人又气又急,脸黑如锅底,可副队当前还不能露骨,气话都从牙缝里挤出来,拧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凶相。

      她一时解释不清,只好疲惫的笑,“筛的结果?”

      梁信好一会儿才平复心情,不盯她一身狼狈,转说正事:

      “就这两个号码,最有可能。尾号4769的,比尾号5218的多用了大概一年。名下外地的来电非常多,至少说它是雷大成以前的,完全没问题。”他把电信部门提供的通话记录都打印了下来,表格后面一栏写了各个来电的归属地,“这些是发贴之后、直到停机前的通话记录,5218明显少太多,4769还有整整一百五十页,是它的三十倍都不止。按你说的,把所有外地来电都筛选出来了。这是其中重复出现频率高的前五个号。”

      他还用高亮特地标了出来。

      “什么雷大成以前的?”打破沙沙翻页声的,是一旁张副队的质问,“从哪找的电话?贴子又是什么?”

      “是雷大成以前用过的手机号。不过那时候实名认证的少,查起来稍微费时间。”叶雨初抬头,正色道。在梁信杀人的眼神里坦然站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透明袋子,拄拐走近。

      那是进洞前随身带的物证袋,里面夹着片泛黄湿软的旧纸,泡烂的半张老照片。因为很薄,她取的很小心,递到副队眼前:“这是我刚想给您看的东西。洞里发现的,上面有葛倩,也有雷大成。他们早认识。”

      上面照出五个残缺不全的人像,最多仅有半身,葛倩只剩了人头。五人都穿橙黄色冲锋外套,葛倩仅剩的领口也和他人无异。见这些人身着同款外套,张副队眉皱成川,目光沉沉一变再变,半晌,才说:“这什么时候的照片?”

      “至少九年前,但也不会太早,毕竟照片里雷大成变化不大。另外,看拍出的山色,应该时值盛夏。五个人站得海拔高,也只穿了薄外套。十月份枫林该红了,景致对不上。梁哥,还记得那些病历吗?”她轻声提醒梁信,“借冯军的名,看葛倩的病。从他们结婚直到2010年8月26日,断断续续都有记载。腿脚不好甚至肌无力,无论登山探洞还是野营,都不合适。”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眼睛一亮,记起那些病历,支离破碎的发现隐隐串了起来。

      “肯定有什么途径把这群人聚起来。加上雷大成开旅店,我想到一种可能,请梁哥帮忙,查大概十年前左右人气活跃的驴友论坛。最多不超过十五年,看五月到九月之间的贴子。所幸不少现在还能登陆,筛出和湘西有关的内容,无论探洞还是登山,只要内容包含组队邀请、跨站重复的贴子,都不放过。按照发贴时间重新排列,再重点看附照片的内容。”

      “其实是这小子摆弄的啦,关键时候还算靠得住。”梁信视线移到郭森身上,挑眉啧了声。

      “最后剩的四十二个贴子里都有照片。”郭森接过话头,又塞给叶雨初两张纸,“里面又有八个,拍到了雷大成在龙山的旅馆。最后排除到只有一份最可疑。这份功劳非梁哥莫属:认真敬业,感天动地,打了四次电话。毕竟号码里有座机,问114查归属地他还是会的。”

      郭森旁若无人,喝了口咖啡,细品之下又毫不犹豫倒光一包糖。

      梁信:“……”怎么不牙疼死呢这厮。

      这两张纸上,打印着他们最后挑中的贴子。一式三份,分别来自三家论坛。

      注册会员的ID叫“北窗石山”,发布时间分别是2004年的8月9号17时23分、17时27分、17时36分。季节对的上,内容完全一致,提议探洞,顺便试着找野人活动痕迹,为期一周。后附的照片里,有几张盛夏时山色照,还有雷大成开的旅馆。

      下面留了一个座机号,两个手机号。后者正是刚才梁信查通话记录的号码。

      正如梁信所说,座机归属地是雷大成的旅馆,手机又都是龙山本地的,至少其中会有雷大成的一个。

      叶雨初边看边向副队解释,目光在字里行间从容扫视:“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宣传机会。这份贴子最终约到的人,应该就是照片里的五个人。”

      她放下资料,低头在手机上按着什么,忽然拇指一顿,脸刷的惨白,调头哗哗翻梁信那一沓电话号码。

      这厢却士气大振,因这新线索跃跃欲试地猜了起来:“2004年夏天姓雷的就结识葛倩,比他出车祸还早一年呢。你们觉得,冯军知不知道?”

      “管他知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要赶紧去看守所!”

      郭森摸下巴,啧啧:“说不准他俩联手杀——”叶雨初拨动纸张沙沙,郭森觉出不对,中止猜测疑惑转身,“怎么了叶子?”梁信闻声也霍然盯紧她,上下打量。

      她却还在翻,翻得极快,目光上下游移,表情严肃,刚才的从容淡定突然不见了,直到停在某一处,忙个不停往手机里敲,眼里难掩焦虑。左手伸指跟比核对,生怕输错,号码后面一栏,归属地上是“陕西-安康”的字眼。

      “出什么事了?”张晟沉声问。

      “副队,您能找下田队吗?我在龙山医院时,看到有村民采摘致幻蘑菇,口风很紧,没露卖的道。我怕打草惊蛇,轻易坏事。田队那边最好能探个底。找龙山原来姓向的老主任,他应该知道点内幕。”

      “二级违禁?”张晟皱眉,倒也没大反应,老田管缉|毒,与他们刑警各有所重,“我知道了,突然说这个干嘛?”

      “很可能和冯军有关系。”她沉声断言,张晟表情幡然一变,梁信也怔忡,有些不知所措,叶雨初却忽然看他:“我和梁哥一起去看守所。副队,如果我没想错,应该还要再去一趟曲塆苗寨的后山,就是当初找到陕G车牌的地方,再往深里搜,尤其仔细搜山背面的谷地和河边。我怀疑,冯军的车子还在山里。”

      一出公安局,外面竟下雪了。

      纷纷扬扬,密雪回风,无声而静谧。地上只覆着薄薄一层,好像铺了亮银色的霜。

      “今年雪可真多,麻烦。”梁信低咒。

      “就算再不方便,一心想做的事,还不是风雪无阻。”她淡淡道,眼里光泽明灭,似也有细雪汹涌。

      “也是。别走了啊,在这等我,小心滑。”他呵手频搓,匆匆往车库走,等开出来,空调热风徐徐吹着。叶雨初坐进来,隔车窗偏头向外望,弥散的雪霰里,远近景致渐次模糊,天地一片朦胧。梁信满脑子正事,“怎么会和毒|品扯上?你怎么知道车在哪儿?干嘛不早说?”

      “之前还不够确信。”

      “现在能确信?心里有底了?”

      “八成把握,在看完你给的通话记录之后。”她声音很轻,“梁哥,在问雷大成之前,我想先见见他的妻子。”

      *

      看守所就在主城内,单趟不过二十来分钟的车程。

      叶雨初收起拐杖,铁栏另一侧,门咣啷大开,民警带着穿黄马甲的女人走进来,她一路低着头,眼神时不时飘向叶雨初这边,面色蜡黄,眼袋浮肿,鼓了一圈,青黑中血管隐现。直到坐下来,嘴唇微抖,很快又抿紧紧的。

      “冯军遇害的当晚,你在哪里?”

      女人声音细细的:“在自己房间。”

      “一直在自己房间?”

      “……去过一次洗手间。三点多扫雪,大成进货要用车,我怕雪太厚开不动。”

      “你说那把刀被你收起来了,有什么证据?一直拿在手里?”叶雨初拿着拐杖晃了晃,示意。

      “我收到箱子里,大成没动。”

      “伪证也是罪。”梁信目光冷如冰,“号子饭吃腻了想上山?”

      “不是,真的收起来了。”她隐隐惶惶不安,勉强镇定的强辩,“我给收起来了。”

      叶雨初不动声色,观察她细微的表情:“收起来不能说明什么,还是在房子里。雷大成想拿随时都可以。”

      “不可能!他不在的!”

      “‘因为雪天车慢,所以进货比平时早。不到四点,他就开车去城里’,是吧?前半夜他在哪里?”叶雨初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背出梁信审她时她的供词,“死亡时间是介于四点到五点之间,但行凶更早。说不出整晚他的动向,他的嫌疑没法澄清。”

      “他不在的……不在的!”

      “那他在哪儿?干什么?还有谁能证明?后半夜进货出门,还有车里的货作证,前半夜呢?毕竟你爱人为了证明去龙山带刀是防身,说他刀不离身,从没说过刀在你手里。”

      “他不在家……”

      “那在干什么?说不出来,你的作伪证嫌疑也会加重。”

      她张口结舌,急得眼圈红了:“我没有,警官,我没有,大成也没有……我……我……”她低声啜泣,不能自已,呜咽中含糊的话听不清,连日的精神压力逼得人神情恍惚,一旁的民警冲梁信颔首,制住人带了下去。

      “等一下继续。”

      “不用了。应该问不出来了。”叶雨初默然片刻,终是拒绝。她眸光雪亮,“也已经够了。搜寻队来了消息。”

      梁信摸出手机,果然炸了锅。开端是张副队上传的一张照片——白雪茫茫的在深山的谷地里,一方漆黑大洞好似白狗身上的黑疮,格外突兀刺眼,是砸烂的车窗。车身几乎全被雪埋没,卡在巨石之间,正好又是被两坡夹出的低地,雪积很厚,一时吊车开不进,他们也推不出。

      看外观,是银色小面包车型。虽然暂时不能确定车主是谁,但看副队的反应已八|九不离十。他冒险滑下坡,拍掉车尾端的积雪,露出光秃秃的后盖,车牌那里是空的。

      “真让你说准了。”他喃喃。猛地抬眸,望着叶雨初颇为复杂,“是不是还要等田队?毒|品到底怎么回事?那边就算现在赶去龙山,今天估计也很难给出什么结果。”

      “不必。”她神情坚定,“田队那个我也没把握……而且,很可能和冯军有关,但同他的的死关系不大。”

      梁信瞬间明白了她意思,疾步走往隔壁的审讯室,叶雨初撑一口气,紧跟其后。狭窄的小房间里,雷大成已经等在铁栏对面。

      人瘦了一大圈,不再是叶雨初记忆里一身湿透沾满烂泥,已经洗净,但面目呆滞,眼神空洞气色极差,眼球突出,原来胖得油腻的脸消瘦很多,红肿划破的印子还挂着,精神憔悴。

      他双手交握,痉挛一般微微抖着,下意识的动作,自己都没意识到。

      “老实点,这是叶警官,问你几个问题,耍滑头要你好看。”梁信沉下脸来敲打。

      他眼皮耷拉,脖子微抬,只有这一点细微的勉强回应。似乎连白炽灯的光感也不舒服,头很快又深深低下去。

      “冯军确实没死在你手上。”叶雨初开口第一句话,在审讯室不啻炸出晴空霹雳。连梁信也幡然色变,多年信任让他按捺住静观其变。

      雷大成一开始愣了会儿,反应过来后,好像被电击般,肩头一抖,猛地抬头,眼里多出疲惫的疯狂:“你知道?!”他望着旁边阴沉着脸的梁信,胸口剧烈起伏,盯紧叶雨初,如饿虎扑食,嗓子里滚出嘶哑的恳求:“和他们说……快和他们说,放我出去,不是我干的!”

      “不用我说,葛倩还活着。”她的语气更淡,淡至发冷,“她认罪,你自然能脱罪。”

      他赫然发愣,表情形容不出,凝着恍惚、惊怔和犹豫,张口又闭上,喉咙仿佛被堵住,一个字眼也吭不出声,复杂得一言难尽。叶雨初冷眼看他神色越来越复杂,双手互相死死摁住,掐得掌心发白瘀肿。脸色忽青忽白。

      “她可以解释,为什么你会拿着‘凶器’。首先,冯军死时,你不在家。她杀害冯军之后,不敢惊动任何人。可你爱人却因为惦记你要进货,提前在院子里扫雪。她出不去,只能去洗刀子,毁灭罪证,但这还不够,路过你们的房间,偷出来你平时用的短刀,沾上血嫁祸给你。当时凌晨三点多,你爱人以为客人都在睡觉,并且确信,白天与你争执过的男人和他的车都不在,更加放心,疏忽了时刻关注房间里的动静。”

      “明白了吗,雷大成?你就是这么,替她背上了现场杀人的黑锅。”

      雷大成胸口一起一伏,怔然不知所措。

      “她可以解释,为什么你在第一次拘传释放后,才想起来扔车牌。你根本不知道车牌被她拆掉,一直在她手里。被你带走时,她故意塞进雪堆。这样一来,更能加重你的嫌疑。”

      “她还可以解释,为什么你要深夜去龙山。因为按你想的,她该一直绑在房间里。等风头过了,带进深山处理掉,死无对证。”

      雷大成瞪圆了眼睛,鼻翼颤动,绷全身的劲儿压住才没太抖。

      “当然,我想她也能作证,四号下午你和冯军吵架,因为气急亮刀放狠话,他笃信你不敢真动他,反而更嘲笑羞辱——你那把刀上他的唾液,就是这么来的。你爱人同样知道,她怕闹出事,抢下刀子收起来了。她想护着你,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来你曾拿刀指着冯军。毕竟,让我们知道你有捅他的尝试,不论真的假的,你都有的受。”

      “另一项你爱人不肯说的,是你前半夜干了什么。但这不能怪她,因为她根本说不出来——你不只‘半夜起早去进货’,前半夜更是不在家。”

      “所幸,你去干了什么,已经不用等葛倩给我们解释。有证据摆着了。”

      雷大成紧握双手,不发一语。叶雨初缓缓道:“冯军因为头疼发作,在傍晚进山活动的时候提前离开了。人都回了民宿,车载人,自然它也该在院子里,偏偏现场没有。但是现在,它被发现卡在后山山谷里。后半夜冯军暴毙,杀他的人没开车逃走,只有一种可能,她想跑也没车了——雷老板,把车子开进山里的人,是你。”

      “可问题是,为什么你能动冯军的车?”她眼睛里好似藏了把刀,一寸一寸,剜去雷大成越来越苍白的伪装。

      “又为什么葛倩杀人后,知道毁灭罪证,还知道嫁祸,却不知道逃呢?”

      “如果她知道,自己跑了,没车未必跑的掉;而自己不跑,还会有人按约定,带她到相对隐蔽的地方躲风头——她是跑还是不跑呢?”

      “雷老板不妨猜猜。我要是直接让葛倩说,”叶雨初声音冷到了极点,“她会说几分真话?会不会把你利用她,布置这一次谋害冯军的每一处细节,还有之前在龙山的勾当,都供出来?”

      梁信声色不动,如果不是手里圆珠笔尖扎穿了稿纸,根本看不出心里的翻江倒海。

      “六号下午找到车牌后,我继续上山,最后出现三条岔路,有一条印子很浅,但是雪皮底下,粘着碾碎踏烂的草叶。那不是乱跑的动物能踩出来的。顺它到头,非但没下山,反而到了一处山洞,洞口被巨石堵塞,只露出很窄的缝隙。

      “奇怪的是,洞口附近没有雪粒。甚至周围的积雪都比其他地方薄。毫无清扫的痕迹,只能说明,那一片的地表热得存不住雪了。洞里温度,只会更高。

      “并且,洞口有着非常刺激的腥臭味。距离洞口没多远的地方,横了只死了的大灵猫。它沾满湿泥,已经冻僵,但前爪却发黑,有被蛇咬过的血孔。周围脚印凌乱,到洞口就断了。显然是它钻洞被蛇咬伤,即使逃出洞,没扛住毒发还是死了。

      “眼下的温度,蛇群会在高燥洞穴冬眠。这个洞臭,腥,热,附近还有被咬死的灵猫,足够说明它是口蛇洞。”

      她目光忽地暗了:“但是,灵猫本食蛇,却捕食不成反被杀,很是古怪。咬死灵猫的蛇,虽然在洞里,却没冬眠。再加上岔路的印子虽浅,到底是人轧出的路。只有一种可能满足所有这些:有人早在我之前,就知道那口蛇洞,甚至还很熟悉。否则,不冬眠又没食物,这些蛇第一个祸害的,正是雷老板你的民宿——最偏僻,也最近山。

      “那里,才是你想给冯军留的棺材。”

      指控如珠玉泠泠,冷而克制,寒意恻恻。

      “在四号傍晚,死者和其他游客一起去后山,在路边看见死蛇,头疼发作。之前我只觉葛倩带药有问题,没有多想。但见过蛇洞之后,那条死在路边蛇……恐怕未必自然而然。

      “那条游玩路线是雷老板你力荐的。一开始我想当然,所有游客都去,不可能是针对冯军的手段。但如果雷老板你,一直清楚,什么会引发冯军头疼呢?

      “如果你很清楚,冯军极度怕蛇、见到蛇身体就会起反应呢?他用尽手段逼得你不得不搬家,雷老板只怕比我们了解冯军要多得多。”

      “我不知道。”他脸色铁青,每个字都用尽力气蹦出来,“这是污蔑!”

      “污蔑……呵。好,如果雷老板现在记性不好了,我们不妨从数字开始训练。比如,142****5730。”叶雨初不为所动,轻声念出一串数字。男人惊魂不定,微微喘着望向她。她用更慢的口吻,一个数一个数,清晰地又念了一遍,“这个号码,归属地在安康。以前打给你过。”

      一旁的梁信听出是电话号,但不是贴子里留的那两个联系方式,也不是他关注的那几个高频号码。“2005年11月28日傍晚,它来电。那时候用的还是尾号4769的手机号。而三小时后,冯军就有了住院记录。”

      “我不知道,每天要接那么多电话,十年前谁能记得——”他继续矢口否认,叶雨初眉目沉静,只轻轻一句,落地却重若千钧:“这是葛兆林的号码。”

      “所有通话记录,电信局都有痕迹,而他是村支书,十年前刚好换届,材料存档,当时他的联系方式,档案局一查就能出来。镇坪公安局的吴警官已经确认过了。铁证面前,死不承认未免太难看了,雷老板。”

      “2005年11月28号晚上,在出车祸三小时前,葛兆林找过你。”

      这下别说雷大成眼中流露的浓浓惊恐,梁信再坐不住了:“什么意思?!”

      “葛兆林的老婆,曾替冯军的头疼寻医问药。她亲口承认过——而你私下与葛兆林早有联系。雷大成,还要说你对冯军的头疼,一无所知么?

      “还有,你以前的邻居说你的旅店有鬼,如果那是冯军曾经的‘报复’,手段无非是泼血水,扔蛇,吓跑你的客人——现在却是想要你儿子的命,程度天差地别。与其说有些是冯军以前‘报复’的手段,不如说,是你逼退他的回击。你很清楚,蛇会引发他的头疼。”

      “再有葛倩配合,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葛倩身上所谓的‘药’,还有塑料瓶里的‘水’,哪个都能让他再也回不来。

      “证据就在天坑里的登山包,有酒精炉有锅,没酒精,还有个炸开裂口的瓶子。矿泉水瓶里面,原来装的根本不是水,而是溶着乙|醚的酒精。乙|醚不稳定,天坑又热,葛倩在挣扎时晃动,瓶身就在包里裂开了——包虽然被地热烘干,残留的酒精味还在。这‘水’,本该迷倒冯军的。它也确实漏了,他死时才四肢无法动弹,留下那个非常特殊的死相。因为浓度太低,没有昏迷,仅仅反应变慢,有痛感却无力挣扎,还是让整个死亡极端痛苦。”

      雷大成忽然一抖,直盯叶雨初,眼睛里的不安像闪电刺亮,仿佛要在她身上烧出个洞来。

      “在你的策划里,他会被葛倩丢进蛇洞里——葛倩假失踪,车子也被你卡在深山里。抱团游山因为身体原因提前离开,雪天路滑出了事故,车主找山洞避雪死于蛇口,其妻也失联生死未卜,一切按照你的布置,就是一出最普通的旅游事故。

      “退一万步,运气不好被发现马脚,也只能怀疑到葛倩身上。现场只有她在,她在医院工作,能接触乙|醚。他们夫妻不和。而你,除了告诉所有游客那条路线,当一名热情客气的老板,你什么也没‘做’。甚至老天都帮你,因为雪水泥浆,洞口被滑落的石头堵死,掩盖踪迹——真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啊,雷老板。”

      她站直,冷冷俯视铁栏对面弓缩的男人。

      “最大的破绽,就在‘药’和‘水’上。第一,葛倩宿舍里一直有特殊的气味,我看到桌上削皮的苹果,一时没想起乙|醚的味道也是苹果味。她的单间,炉子里有草木灰,密闭极好,所以空气里那个特殊的气味,是艾草和乙|醚混合的味道,哪怕开着门,也会有轻微的头晕渴睡——只能是有人在她房间里喷了乙|醚。冯军不是约她来湘西,而是迷晕后强行绑她来的;

      “第二,强制绑定下冯军不可能把头疼药放葛倩身上。事实上,葛倩宿舍里根本没有,甚至连冯军自己的房间里也没有,他只可能随时装身上;

      “第三,既然冯军绑她用的就是乙|醚,葛倩原本带的液体,他必然会检查,藏有乙|醚的可能性为零。她身上,无论是‘药’还是‘水’,都不可能是自己准备的。

      “所以,一定有人在与她合作。这个人,只可能是你——雷大成。”

      “你的布置,毁就毁在太贪心。想不露面,借天时、借地利,借别人的手完美杀人。但尸检暴露了最关键的问题:死者体内助眠药剂量很低。尸体无法说谎,就算别的游客看到他服用了大半瓶药——不管你给葛倩的是什么,只能说明,冯军当时就发现猫腻,很快离开众人视线,自己催吐。他在山里就识破了你的布置。”

      “人不但没有死在蛇窟里,反而回到房间——而且恐怕早已清楚你布置的一切。雷大成,如果四号晚上你在家里,你以为冯军会让你活着么?你现在被嫁祸,”叶雨初声音极冷漠,“亦是咎由自取。”

      雷大成咬牙:“是她动的手,不是我。我不知道人怎么死的!”

      叶雨初彻底沉下脸:“不知道?看来,你也不知道打断葛倩手脚?不知道把她裹在尸袋里扔下天坑?”

      质问如一盆冰水,兜头泼下,寒意刺骨。

      他反驳一堵,突然手都在颤,惊恐万分:“你也——?”好像话卡在喉咙里,痉挛般一搡,身后监视的民警立刻制住了他。

      他人却瑟缩起来,一瞬间叶雨初竟错觉,雷大成又回到了那天监控里六神无主、心惊胆裂的样子。梁信厉喝,他却好像全听不见,面色瞬间灰败,烂泥一样软在凳子上,呼哧呼哧艰难的喘气,民警怕他身体出事,叫了几声没办法,只好把人抬走。

      可眼睛里却冒着凶光,仿佛极度不甘和怨怼。

      “是她杀的!是她!我没干!……都在逼我!你们全都在逼我!”

      “她毁了我,让我好不了,让我蹲号子,凭什么不死?凭什么!这些年我受够了!他是疯子,她也是疯子!我是个人,大不了拼了!我没杀人!”民警拖他离开,他却挣出一头,颤巍巍指着叶雨初,轻蔑的笑了,“杀人犯……你,像吧?像吧?!”

      民警迅速呵斥他,他却猛地大吼起来,不管不顾,凶相毕露,指头在叶雨初和梁信之间晃来晃去,“该死的疯子!他们是,你是!我要弄死你们,永远的弄死你们!”

      隔着铁栏,叶雨初脸色煞白,一旁的梁信则拳头紧握,青筋爆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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