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端（GL）

　　“这两天一直在忙着安顿，这次山洪彻底把村子冲垮了，都得重建。”

　　说这话时，覃贵浑身湿透，在大雨里抹了把脸，刚帮村民赶完猪，匆匆赶来见他们。

　　就这一小会儿，又有人开始喊村长。恐怕就是不下雨，他也会累得一身大汗。

　　梁信也分轻重，何况进山时已经亲身感受：“辛苦你了覃村长。这都到年根儿了，老天爷也太狠。”

　　覃贵苦笑：“大约是得罪神了吧。等忙完，得做法事。”

　　他瞥了梁信身后姬云都一眼：她站在曲廊内侧，靠近镂花窗格，沉默不言。他们说下暴雨时，她才微微侧了头，望向檐下雨帘。

　　这女人有点奇怪。

　　进村前在山洞里，他们有过极短的交流。她没问路线一类，只问了十年前一点旧事。

　　刚从冲垮的覃家吊脚楼里看到的时候，虽然湿透狼狈，但目光凌厉似剑，走近时像靠近刀锋，逼人不敢直视。但现在又寡淡得感觉不到存在。

　　如果不是刻意注意，覃贵几乎以为来的只有梁信一个。

　　他提到了“神”，状若无意扫视姬云都，对方毫无反应，依然淡漠冷静，好像事不关己。

　　神女山里的事绝不能外露，怪力乱神不会平息事件，只可能惹来更大的麻烦。好在叶雨初躺着，还有个女娃子闷着不出来，只剩下眼前这女人，是唯一一个接触内情的。在回答梁信询问之前，必须得和她谈一下。

　　梁信想起覃老太：“下雨到处都潮得很，令堂腿脚还好？如果她得闲，我们想去拜访一下。”

　　虽然之前在警局里，覃老太和他们不欢而散，但到底是老人，梁信很礼貌地问。

　　覃贵这下连苦笑都笑不出了：

　　“母亲累病了，一直在咳。这几天不见人，怕传染给小辈。”覃贵婉拒，突然神色颓然，眼底一片灰败，“我妹妹也……”

　　黝黑坚毅的面孔上，流露出哀切。虎背熊腰的青年男子，一瞬竟然显出苍老意味。

　　“望您节哀。”

　　出声的是姬云都，四字低回轻柔，一刹没入沉沉雨声里。

　　梁信不明所以，讶然扭头望向她。

　　“令妹覃檀是好孩子。没能让她平安出来，是我的失职。”她面容苍白，唇上不见一点血色。唯有目光平静深邃，眼瞳深沉如凝墨，似乎再多光泽也无法点亮，只会被吸纳、淹没。

　　她直直望向覃贵，一字一句坦言。

　　覃贵完全陷入痛苦里，眼底通红。也不知有没有听清她的话，但是听到“失职”二字，眼里流露狠意，十指捏得咔咔作响，胸口一起一伏。

　　梁信隐约已经猜到内情。覃贵算不上气势汹汹，但到底不太友善。

　　见情况不对劲，他本来还想适时问出陈犀情况，现在也不便开口，赶忙插话：“覃村长，你看那几人是不是在叫你？”

　　覃贵深深望了他们一眼，知道自己情绪不稳，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四下一时静默，雨声更密，风把雨水不停卷入回廊。

　　“没人是万能的，季然。你很优秀，在我接触过的人里绝对算得上个中翘楚。但有时也要对自己……宽容一些。”梁信望向她，片刻后斟酌地说。

　　季然冷静、聪慧且强大。从她在凤凰出现，火场里救下叶子，帮他们破了案，雷厉风行，叫他始终难以忘记。

　　对待感情梁信一向自由散漫，自己喜欢和叶子、小刀做哥们，却不会想追求她们，大概感觉不对不能强求。

　　他相信总能找到感觉对的那个人，而时光也没辜负他。那人来如惊鸿照影，电光火石，刹那沦陷。

　　他不喜欢强撑的女人，叶子逞强时总忍不住训她。但季然刚才的坚强与坦诚，他却只想抱紧她，竭尽所能，让她笑一笑。大概喜欢上一个人，不论她多强，总想捧上掌心呵如珍宝。

　　现在开始追女孩，认真谈一次恋爱，不算晚吧？还有叶子能助攻……

　　姬云都恍若未闻。

　　梁信想起她说覃贵妹妹是“孩子”。天真无邪的孩子没有救活，也许比没救活成年人造成的负疚感更大。

　　“你已经尽力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姬云都终于回过神来，看向梁信眉头微拧，轻声反问：“你说什么，梁警官？”

　　梁信一噎，想好的更多安慰瞬间堵在喉咙里。

　　“我说……你可以叫我梁信。”梁信有点心虚，但他决定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或者像叶子那样，喊我梁哥也行。不知道彭主任有没有知会你们，虎峒人不待见警察。再说，你这样年轻，想来也比我小。不用对我客气的，季然。”

　　姬云都目光深深，可越深邃的凝视，梁信心跳越快，简直比野外夜里的满天星辰还要漂亮，只想沉醉其中。

　　姬云都眉目淡然：

　　“父兄家教甚严，君子之交直呼其名，唐突不雅。恕季然难从，梁先生。”

　　梁信被她突然冒出文绉绉的话，一下子打懵。最后只晕乎乎听到个“梁先生”，稍微有点郁卒，感觉突然碰了壁，却无话可说：“这个……”

　　“出来这么久，也不知她睡得安生么。”姬云都低语喃喃，擦肩而过。

　　梁信只发了会儿怔，就见她飒然走远，抬步上楼，梁信想叫她等等，她却突然自己停了脚步。

　　他匆匆上前，隔着几步距离，突然心神一颤，险些失了魂。姬云都侧颜映入他眼里，是以她的微笑看得清楚。

　　柔和如春风，轻盈似蝴蝶，瞬间冰霜消融，掠起心海万千波澜。

　　“有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上次同你说我伤口愈合快，这下你可要信了。”

　　“嗯。没牙疼？”

　　“哪儿都不疼……牙？”

　　“糖吃多了，要牙疼。”梁信看到姬云都让了让，眉眼益发柔和，说的话也甚是好听，“说你几回了，不听。”

　　高瘦人影从楼梯上下来，站在姬云都身边，风吹起两人衣衫。那人长发扎马尾，声音较姬云都清脆了些：“没吃多，你不是还派高姐盯着我么？”

　　她侧头，眉眼一弯，笑吟吟地：“谢谢梁哥。”

　　“谢啥，知道你喜欢零食，这荒郊村子肯定要给你带。你可醒了，再躺梁哥我就得琢磨把你送医院了。”从一听清那声音，他就听出了是叶雨初，从来虎峒就一直挂念，这一激动也忘了勾魂的季然。

　　叶雨初笑笑。

　　“叶子，看见你没事真太好了。就是小刀把自己锁屋子里，谁都不肯见，也不知怎么了。”梁信叹气，想起自己带的小跟班儿，眉头拧起发了愁，“之前吵着要跟来，我又抽不开身，居然脑子一热答应了。她是不是受伤了，不好意思见我？”

　　叶雨初收了笑意，神情有点僵硬，但还不算失态。

　　“不是你想的那样，梁哥。待会儿我去看看她。”她低声说。肩头适时多出个力道，一回头对上双深邃的眸子，不由微微放松，就听她在耳畔沉沉的说，别怕。

　　站在回廊上风大，叶雨初刚醒，明显底子还是虚的，很快被吹得脸色泛白。

　　“走吧，有话回厢房说。”姬云都见状，催她回去。

　　“覃贵呢？怎么没见他。你们不是要和他商量案子的吗？”

　　梁信心里咯噔一下，没等姬云都解释，干脆先上了楼，回头催她：“那些上去说，快点呀叶子。”

　　叶雨初叹口气，拗不过他俩，只好慢慢得上。

　　等梁信走远了些，叶雨初突然开口：“高姐让我谢谢你。”

　　姬云都侧头看她。风扬起她长发，露出细瘦的颈子，苍白得不像话。风衣敞着，看起来飘逸却不避寒。上前为她整了整衣领，勉强挡点风。

　　叶雨初凝视她，一字一顿：“可我不想说谢，云都。”

　　梁信离得远，听不见。

　　姬云都抬眸，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雨初的心思从来都太容易猜。

　　“正好，我也不想听。太生分了，不是么？”

　　她的笑容很少见。不笑的时候好似青松覆雪，白梅疏淡，美得没有烟火气。笑起来冰雪消融，如同春风吹醒桃花，灼灼绽开，叫雨初迷了心窍。明眸皓齿，温柔莞尔，还伴着轻浅吐息，一字不差说中你心头所想。她瞬间就明白了何谓殷殷花解语。

　　何谓……最难消受美人恩。

　　鬼使神差，她抬指握上在自己衣领间逗留的手。

　　五指自她掌心滑入，稍一用力，便是指节相扣，握住了再不会松开。

　　“云都。”她有点支吾。

　　“嗯？”姬云都任由她牵，温凉拇指反而擦她掌心，痒痒的，像羽毛在轻柔地飘。叶雨初条件反射往回缩，又被那人温柔握住。

　　“我不说谢谢，但是谢礼是要给的。”

　　姬云都眉头微挑，漆黑瞳子里闪过笑意。

　　叶雨初耳根有点红，梗着脖子不看她：“你……先闭眼。”

　　姬云都嗓子里似乎带了轻柔的笑，但掩饰极好，乍一听清冷又正经：“上回不会过马路，这次连走楼梯都不小心了。闭眼上楼，磕碰了怎么办。”

　　叶雨初本就心虚，干脆跨上一步，多上了一层木梯，比姬云都高出一头，揽过那人肩头，微微低下头，自己先闭了眼。唇快要擦到她眉心时，突然头顶传来叫唤：

　　“叶子，你还没上来吗？”

　　叶雨初一哆嗦，莹白的脸庞瞬间通红，姬云都要是面若桃花，她就是红似桃子。仰头磕磕巴巴：“马、马上。”

　　这下不敢逗留，咬牙想反正来日方长，有些失落转身上楼梯，与那人相扣的十指却忽地一紧。

　　她讶然回头。

　　姬云都目光深邃，一板一眼：“谢礼。”

　　叶雨初尴尬，话语含混：“等过会儿我再嗯，会、会给的……”

　　“被你一说，现在就想要。”姬云都悄无声息地上了个台阶，与她同层，便又比她高了些。

　　她俯身侧过她耳边，依然是清泠泠的嗓子，像珠玉落盘，“不给么？”

　　叶雨初：“……”

　　早知道就找个清净无人的时机提了。

　　谁让刚才她笑得温柔，脑子一懵就说到谢礼，现在梁哥在上面看，怎么、怎么好意思。

　　她还在胡思乱想，忽然耳边一阵幽冷气息吹来。带了一点清冽香味，像冰雪落拂梅心细蕊，清水里晕开一点墨，心头荡起涟漪。

　　她哆嗦一后挪，被姬云都揽住腰身：“小心摔着。”

　　叶雨初声音越发低了：“你干嘛对我耳朵吹气。”

　　虽然她气息偏冷，但感觉不会错。

　　“容我想想为什么。”姬云都颔首细思，似乎真的在找理由。

　　叶雨初心里稍微平静了一点，怕梁信又叫唤，打算上去，姬云都这次没拦着，两人并肩快走到头，眼看这一层的回廊就在眼前。

　　叶雨初刚要转弯，突然旁边传来一声轻叹：“记不得了。”

　　她侧头看姬云都，对方有模有样地沉吟：“你想知道么？叫我再吹一次，兴许就记起了。雨初，你以为如何？”

　　叶雨初：“……不如何。”

　　瞥她一眼，耳根还有点红。

　　又高一层，视野都开阔了些。虽然雨天光线不足，但大致还是能看清的。她移开视线，暗沉雨幕里，隐约瞧见一堆人好似围住了什么东西，有点眼熟。

　　而且人越围越多，好似原本蹲在祠堂里避难的村里人都出来了。

　　梁信明显也看到了，朝她们走过来：“有点不对劲。像是个雕像，不过我也不太确定，先去看看。”

　　说起雕像，叶雨初脑子里电光火石一闪，猛然想起之前见过的那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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