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的儿子

作者:谢不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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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一章遥怜小女陷他家



      经过动乱的青州冷寂萧瑟,了无生气。
      我当年从二伯的信中知晓,因乡下不太平,他便将家里人安置在了绣坊中。青州城有官兵把手巡逻,反倒安全了许多。
      我一身狼狈地回到绣坊,绣坊大门紧闭,听不到一丝动静,不像是有人居住。我叩了几遍门,总不见人回应,心中正纳闷,便起身往侧门去了。敲了几处,依旧没人回应,正在我心灰意懒地敲了几次厨房的院门后,我总算看到那门开了一道小缝,继而里边的人探出了半个头。
      我离家三年之久,又历经劫难,此刻的我与继云与落魄的乞丐无异;而开门的人正是梅玖。她荆钗布裙,面容沧桑,眼中始终抑郁。见她如此面貌,我心中愈发难受,喉咙像是被堵住了般,张了张口,却发不了音。
      而梅玖只是探出头轻扫了扫我与继云,语气轻而淡:“稍等,我去给你们寻些吃的。”
      我愣愣地看着她,醒过神时,面前的院门再次被锁上。不多时,梅玖便将包着几张饼的小布包递到我面前,她见我不接,又将其送到继云面前。继云许是饿坏了,怯生生地接过,道了声谢后,便打开布包分了一张饼给我:“爹,有吃的了。”
      我低头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过,低声道:“你先吃。”
      继云笑着点了点头。
      我再去看梅玖,她只是笑着看着继云,温声问道:“你们从哪里来?”
      我不等继云回答,低声叫道:“梅玖。”
      梅玖蓦地偏头看我,目光惊疑不定,眼中渐渐泛起泪花。她一步步上前,伸手拂开我面前的发丝,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连声音也在发颤:“阿守,真的是你?”
      我点了点头:“是我。”
      梅玖紧紧抓着我胸前的衣襟,贴着我的胸口,声音低哑:“你总算回来了。”
      我低头瞅着她,微微笑道:“我回来了,你却不让我进家门。”
      梅玖立时红了脸,低头擦泪。忽似想起了什么,望着依旧埋头啃饼的继云,继云抬头看看梅玖,又看看我,我笑着拉过他:“日后,她便是你娘了。”
      继云懵懵懂懂,依旧恭恭敬敬地垂头唤道:“娘。”
      梅玖一脸明了,轻声问着我:“他是萌萌所生?萌萌没与你们一起回来?”
      我道:“萌萌不在了。这事,我稍后再与你说。”
      继云立时眼含泪水:“我娘死了,她让我好好听您的话。”
      梅玖顿时脸色惨白,擦干眼角的泪,牵了继云的手便道:“来,进屋来。”

      梅玖先是烧水备饭地让我与继云清洗饱餐了一顿。期间,梅玖向我问起陶萌萌之死,我便将这些年的经历说了,她听了多时,忽地含泪起身,背过身道:“我竟忘了将你回来的事告知爹娘了!你们爷俩先用饭,我去与家里人说说。”
      整个绣坊静悄悄的,进了绣坊除了梅玖我却未见过其他人,心里本存了疑。说完自己的经历,我还想向她打听缘故,我还来不及叫住她,她便急匆匆地跑开了。
      梅玖的行为举止有些奇怪,因想着许是我不在的这三年多里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也不再觉得奇怪,只是放不下心。我出了厨房,已不见梅玖的身影,只得返身回了厨房。继云见了我,放下碗筷,小心翼翼地向屋外张望着,继而转头问我:“爹,我是不是不讨娘的喜欢?”
      我暗自呼奇,却是笑着问道:“你怎么这样问?”
      继云道:“娘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对于梅玖看继云的目光我倒没有留意,忽听他这样说,我也只当他初来此地,见了梅玖还有些认生,便有了这些小心思。我笑着开解了他几句话,他这才满心欢喜地低头用饭。
      用完饭后,梅玖适时地出现请我与继云前去见家人。梅玖出去了一遭,我总觉她的态度让我捉摸不透,亲昵中又带着几分疏远与顾忌。我牵着继云,独自揣摩着梅玖的心思,因想不透,便上前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她轻挣了挣,我的心如入冰窖。正失落之余,梅玖又小声道:“见了爹,好好说话。”
      我抬头望了望前方,又偏头望着梅玖的侧脸,唉声叹气道:“你们似乎不愿见我。”
      我清楚地看见梅玖的面色顿时僵住了,她飞快地扫了我一眼,一声不响地在前领路。我心里郁闷,也不再相问,想着见了家里人,一切自会知晓。
      先前,梅玖见了我流露出的是真情实意;她许是不忍心向我说出,才会这般为难,对我若即若离。我去东边的厢房里见了老爹与二伯,见过礼后,二伯对着我露出温和的笑,老爹却是冷着一张脸,语气里隐有几分怒气:“先进去看看你娘。”
      如今的我算是死里逃生,原本以为家人见了我,定是喜极而泣,不想竟受此待遇,我心里也是狐疑不已。然,我见老爹脸色不好,不敢多说,唯唯诺诺应了;老爹若是发起脾气,我根本应付不来。
      而我,实在不知我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竟这般不受家人待见?
      我犹自揣测着种种缘故,梅玖已打起帘子,悄声在我耳边说道:“娘自病后,日日夜夜念着你与四弟。四弟好歹送了几封信回来,你却只送过一封信,之后便没了消息。”
      听她这般低低的抱怨与责怪,我心中有愧,无声地看了看她,她又默不作声地进了帘子。我本欲带了继云进去,老爹却狠狠地扯过继云的胳膊,对我怒目而视。我也不敢多说多问,随梅玖进了帘子。床榻上,老娘的鬓角发白,眼眶凹下去了许多,嘴里偶尔会发出一些动静。我不知老娘是否清醒,跪在床边张口唤了几声,老娘却不曾睁眼,却是梅玖上前俯身轻唤:“娘,阿守回来了。”
      片刻之后,老娘的头向我转了过来,微张着双眼。她静静地凝视了我半晌,眼角淌出泪来,最后扯出一抹笑来:“回来了便好。”
      老娘似乎不愿多说话,转过头又闭了眼。我并不叨扰,出了帘子,见继云可怜巴巴地站在屋子一角,便将他带到老爹与二伯跟前。而这屋内的气氛让我极不自在,继云更是战战兢兢地不敢出声,他只是顺从地跟在我身边,在我的指引下,对着老爹与二伯各自磕了三个响头,也算是认了亲。
      老爹始终冷着一张脸,对继云也是爱理不理,我即使心有不快,也不敢说出。屋内气氛僵持不下,二伯笑着盯着继云看了几眼,转而对梅玖道:“你带孩子先去歇着吧。”
      梅玖应了一声,忧心忡忡地望了望我,牵过继云的手就出了屋子。
      “爹,二伯,家里发生了什么?”
      老爹从鼻子哼声道:“你只管陪着那对母子快活逍遥地过日子,又回来做什么?”
      我不知老爹为何对陶萌萌与继云母子有这般大的意见,正欲开口,二伯温声安抚了正在气头上的老爹,又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听梅玖说,萌萌在随你回来的途中,不幸病故了。”
      我点头称道:“是。”
      二伯莫测一笑,瞬间不言语了。我回顾四周,因始终未见着平安,再次问道:“家里究竟发生了何事?平安呢?”
      老爹却怒了:“因陶氏女惹出的事,平安无端被殷家强夺了去抵债。你娘如今这副模样,全因念你恨你,你若有些良心,便将平安从殷家手中夺回来。”
      我依旧茫然不解,望向老爹,老爹似乎不愿与我多说,起身对二伯说道:“你与他说吧。”
      二伯点了下头,起身邀请我去他屋子详谈。我见老爹对我全是气,也不敢多打搅,躬身告别后,亦步亦趋地跟在了二伯身后。进了二伯屋子,我没了面对老爹的忐忑不安,在二伯的示意下坐下了。二伯寻出一个木盒,他推到我手边,授意我打开。我脑中混混沌沌,见盒内躺着未封口的信封,将信将疑地取出,信封中不是书信,却是一纸契约书。
      纸上笔迹是我的笔迹,而我却从未与人签过这样的契约,我也想不出谁会仿照我的笔迹造出这样一纸文书。
      陶萌萌是陶青卖给殷家的丫鬟,她未满十年之期便逃出了殷家,殷家有权追回她,抑或是索求赔偿。然,殷家发现了陶萌萌的踪迹,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着她留在了绣坊。当时,我只当殷家对陶萌萌这一丫鬟并不在意,跑了就跑了,从未深想。哪曾想,一年前,殷世聪当家后,便追究起了旧账,声称陶萌萌是他殷家花重金买来的丫鬟,即便逃出了殷家,未满十年之期,她的人身自由也在殷家手中。与人为妾一事,殷家尚可同意,只是需要支付赔偿金。
      偏偏殷世聪是斤斤计较的人,新账旧账一块儿算,要求以五百五十两黄金换取陶萌萌的自由。这是笔巨大的数额,绣坊自然拿不出,谁知殷世聪竟拿出了一纸契约书。
      若绣坊无力偿还赔偿金,当以绣坊铺面抵押,并支使家中一名年轻女眷到殷家干活两年。如此,才算两清。
      家中并无什么年轻女眷,殷世聪挑来挑去,便挑中了将近八岁的平安。
      契约书上是我的笔迹,又有我的手印,家里人便以为我为了陶萌萌将平安卖了,将绣坊的铺子卖了。因铺子归入了殷家,徐斌一家也不得不迁回了县城。梅老爷听闻此事,后悔不已,一心以为我负了梅玖,直说是看错了我。
      而我实在不知自己何时与殷家立过那般荒唐的文书,但看着纸上明明白白的字迹与手印,我也不好分辩,只是心中狐疑不已。
      白纸黑字红印,也难怪家里人会信以为真。
      “阿守,这是有人仿照你的字迹伪造了这纸文书。”二伯盯着我,缓缓地道,“只是,这手印却不似有假。你记不记得有谁提取过你的手印?”
      我茫然地摇头,心中却已猜到了是谁。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提取我的手印,不会是与我朝夕相伴的梅玖,只能是陶萌萌。她曾体贴入微地在账房服侍过我,取到我的笔墨字迹并非难事;而在我熟睡之后,想要提取我的手印,也是小事一桩。
      只是,陶萌萌如今已不在,我不想再这般猜测她。她若真做过这等事,逃出后,又肯下定决心随我回来,想必已有悔意。她从未对我提起,许是怕我知晓后弃她于不顾。
      生前,她做过错事;死后,便由我替她承担。

      我在家歇过一宿,前去梅庄找梅老爷认了错。因事出后,总有梅玖在梅老爷跟前替我说话,梅老爷也不至于见了我都是气,倒愿意相信我是被人利用了。
      平安去了殷家也有半年了,殷家只许她每月回家住一宿,梅玖倒是时常前往殷家看望她,给她送些御寒的衣物和瓜果。因殷家有赵晴照看着平安,梅玖倒不忧心平安会受到欺辱。平安如今还小,在殷家也干不了重活,而殷世聪又极其忌惮母亲殷华氏,自然不敢虐待平安。听赵晴说,当初殷世聪以一纸文书逼迫顾家时,殷华氏便对他的行为十分不满,只是殷华氏也是心疼儿子的母亲,说教了几句,便由着他了,等平安来了殷家,殷世聪骂过平安,她便警告他以后不许打骂人。
      而平安一心以为是我卖了她,我前去殷家看望她时,她躲着不愿见我。对此,我无可奈何,碰见赵晴,她见我平安归来,随意寒暄了几句,探知我的来意,便请我去屋子喝了杯茶。随即,她便领着平安进了屋。当年离家时,平安不过是爱哭闹的小姑娘,如今长了个头,面貌也有了几分变化,却比在家时温顺了许多。
      我过去欲牵过她的手,她向后躲了躲,转身就要走。赵晴慌忙扯住她,轻声哄道:“你别与你爹怄气。你爹能活着回来,你应该高兴。”
      平安猛地甩开赵晴的手,哭道:“他将我卖了!他不要我了!他不爱我!”
      我的心口钝钝地痛,上前两步抱住她。她欲挣扎,我忙道:“平安,爹不会不要你。爹定会让你回家!”
      平安低声问:“什么时候?”
      我道:“很快。”
      平安却扬起嘴角笑了笑,而后冒出一句:“娘为何不来?”
      我愣了愣,答道:“奶奶病了,她抽不开身。”
      平安的目光沉了沉,似乎要滴出泪来。她抬手在我脸上摸了两把,忽地笑了:“爹,你脸上有些扎手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平安也抬手摩挲,咯咯笑道:“好痒啊。”
      我捉住她不安分的手,轻声训斥道:“不许胡闹。”
      平安嘟着嘴道:“你又凶我!”
      我道:“爹这些年没这般管教你,你是不是无法无天了?”
      平安扭身就钻向赵晴的怀里,一脸不平:“表姑姑,你看我爹总是凶我,哪像表姑父那样温柔,对表弟那样好。”
      赵晴笑着摇了摇头,俯身对平安说:“你累不累?午后又有人使唤你了,还是歇息片刻为好。”
      平安点了点头。赵晴领着她回了后院,我在屋内小坐了片刻,出屋见殷世秀缓步而来,我忙过去见礼问好,殷世秀腼腼腆腆地笑了。我与他客套了几句,他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表哥来看表侄女?见过了么?”
      我点头,他忽地将我扯进屋内,锁了门窗。我不知何意,正欲询问,他猛地跪倒在我跟前,双手作揖,红着眼眶道:“表哥,是我害了表侄女,任打任骂。”
      我被他的举止吓得连退两步,忽听他这般言语,便问:“如何说?”
      殷世秀抬起头,眼中全是悔恨之色。而我,见他依旧跪倒在地,忙道:“你起来说话吧。”
      殷世秀慢慢起身,掸了掸衣襟,斟酌了半晌,方道:“是我仿照表哥的笔迹造了那纸契约书。当时,大哥来找我时,让我临摹纸上的笔迹,我不解其意,却不敢违逆大哥的意思,只得照着做了;后来,他又找到我,我才知晓他让我临摹那些笔迹的用意。”
      我一心以为是陶萌萌伪造的文书,哪知竟是殷世秀的杰作,心中愈发糊涂了。而我从来就知晓殷世秀怯弱,从不敢忤逆兄长,他既是被殷世聪所逼,如今又真诚地向我认错,我心里有气反倒没了发泄处。
      而殷世秀见我一脸平静,便试探性地说:“表哥,我大哥知晓你回来后,你必定会追究伪造契约书一事。我将此事与你说了,是想让你不再追究此事,我会想办法让大哥放表侄女回家。”
      我望他一眼,笑道:“我想见见殷大公子。”
      殷世秀十分讶然,迟疑地点了点头。他将我送进殷世聪的书房后,急不可耐地离去了。对于我这贸然的造访,殷世聪似乎着了慌,而后又故作镇定地请我进屋喝茶。我笑容满面地过去坐下,殷世聪客气了一句:“听闻顾老板平安归来,殷某还想着上门拜访,谁知顾老板竟先来了。”
      我瞟他一眼,缓缓地道:“大公子是不是听闻我死于战乱了?”
      殷世聪不迭地道:“这都是我家里那位游手好闲的老三造谣滋事。顾老板福大命大,如今安然回来,可喜可贺。”
      我听不得这般假惺惺的话,索性挑明了话题:“大公子,萌萌已病故。她生前欠下的债,我愿替她偿还,只是,平安我得领回!”
      殷世聪惊问:“她竟死了?”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愣了许久,忽地笑了,笑容有些狰狞,笑着笑着,眼里竟流出两行泪。我猜到,他对陶萌萌动的心思许是真的。
      “顾老板,你是真傻还是真糊涂?”殷世聪蹿到我眼前,低低地笑道,“昔日睡在你枕边的女人为了摆脱我,时时想着算计你。你看,她不是将你辛苦经营的铺子卖了,就连你的女儿也卖了……可笑!你竟然还想着替她偿还她生前欠下的债,真是可笑!”
      殷世聪能得到我的笔迹,必定是陶萌萌给他的,随后,陶萌萌便趁我熟睡之际,使我在殷世秀伪造的契约书上按下了手印。
      陶萌萌这般算计我,我并不怪她。毕竟,她已不在了。
      殷世聪见我始终不言不语,一脸平静地喝茶,他忽然冷静了下来,低声问道:“她死前提到过我么?”
      我沉默地看着他,他苦笑道:“她怕是都不愿听到我的名字。”
      陶萌萌从未提过他,这点毋庸置疑。
      而我,实在不愿与他谈论陶萌萌,由着他自说自话。因我心里系着平安一事,等他絮絮叨叨完了,才轻声提醒道:“大公子要怎样才愿意放了平安?”
      殷世聪倦倦地道:“小丫头干事也不利索,遣了回去也好。明日,顾老板带来文书与二百两白银,便可以将人领回去了。”
      我惊讶于殷世聪的决定,心中暗喜过后,便回家筹备银子去了。二百两银子,对如今的绣坊来说并非小数目,只是以二百两银子赎回平安,却是殷世聪网开了一面。
      次日,我交了白银,殷世聪烧了文书,陶萌萌之事,他也不愿再提起。只是,绣坊的那间铺子到头来却是为殷家忙乎了一场,我多少有些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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