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傻子

　　序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安静地闭上了双眼。
　　滚烫的额头渐渐冷却，缓慢的血流也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心脏有力地跳动了起来。

　　一

　　“你怎么还没去上学？！”接到了班主任电话急急忙忙赶回家中的父亲对着一脸惺忪的他喝骂道。
　　“啊？”盘腿坐在床上的他瞪着不大的双眼，歪了歪脑袋，有些苦恼。
　　“装什么装！”父亲大步上前拉起了他的右手，厉声叫道，“快去上学！”
　　他的眼睛眨了眨，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什么叫做上学，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凶巴巴的男人是谁，他只是觉得自己听从他的话是应该的。
　　看着慢腾腾穿好衣服的他，父亲抓起书包抛向他怀中，一边朝着外面走去，一边狠声说：“你给我快点，等下我去你们学校跟老师沟通一下。”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这个对于他来说稍显陌生的男人身后——实际上，整个世界对于他来说都是陌生的。
　　一路奔走。
　　父亲看着脸色莫测的班主任，一边将他扯到自己和班主任中间，一边赔着笑说：“这孩子今天有点懒，老师你好好教训他！”
　　说完，跟班主任打了个招呼，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班主任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向班内走去，他也小心翼翼地跟在这个一看就不是很好惹的胖子身后走了进去。
　　站定后，班主任一脸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冷声说道：“还不回自己位置做什么？”
　　他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试探着向一个已经站起身给他让位置的女生那里走去，同时环顾着四周看着其他人的表情。看到其他人除了嗤笑和快意没有其他表情的脸，他在心里悄悄舒了口气，坐了进去。

　　二

　　“诶我说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还才知道你这么大胆啊，学都不来上了！”
　　“……”
　　听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他默默地将头埋在了自己的臂弯中，对那些语气各异的言语不予理会。
　　“诶你怎么不说话啊？”
　　“你不会是傻了吧？”
　　“呵，不知道又想做什么了！”
　　“我说你——”
　　蓦然响起的上课铃阻断了他们无休止的询问。
　　“切……真是……”

　　三

　　“喂，你们知道吗？六班的学霸不知道怎么了，整个人就跟傻了一样！”
　　“知道啊！听说他现在随便什么问题都答不上来，还好多次作业全错呢！”
　　“还有还有！上次月考他不是全年级第一么？这次的半期考试他居然0分！0分诶！”
　　“哈哈真是好笑啊……”
　　他默默地低着头从完全没有意识到话题的正主刚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们身旁走开，眼中一片茫然。

　　四

　　他蜷着身子在柔软的床上安静地睡去，耳畔回响着同学的讥笑、父母的责备，还有老师失望的叹息。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五

　　第二天，他像是换了个人一样，整个人乐呵呵的，随便别人怎么骂都是一脸傻傻的笑容，还不是发出几声憨憨的笑声。
　　欺负他的人渐渐少了——没有人会觉得欺负一个毫无反应的人好玩，尽管他随便欺负，老师也不再关注他，只是偶尔在过道相逢的时候会投来绝望的和可惜的目光，父母也不再责备，许是觉得毫无意义。

　　六

　　三年就这么嘻嘻哈哈地过来了，高三的时候，他收到过同学艳羡的目光——羡慕什么呢？他不知道。不过，他也不想知道。
　　高考这个刚生下来就已经定下了相逢的契约的东西，就这么如约而至。

　　七

　　没有人知道他考得怎么样。
　　他们只知道他在考完了高考之后又恢复了最初的那种茫然无措——就像是迷路的失去保护的小鹿一般可怜。
　　有人感叹，曾经的辉煌终究还是陨落了么？再嘻嘻哈哈的伪装，终究敌不过前途的葬送。
　　有人讥笑，笑他终于知道了装傻的后果，终于开始明白什么叫做人生没有后悔药了么。
　　他没有在意。
　　他只是一个人呆呆地走回了家，拒绝了父母的一切问题。
　　他将自己关在了房间内，向两年多以前一样，将自己蜷缩在被子里。
　　没有人知道他在被子里是否睡着了，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在梦中梦到什么。
　　早已不再有什么奢求的父母爱怜地看了一眼他，转身走出了他不大的卧室。

　　八

　　高考成绩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一直被视作放弃了学习的他竟然以全省状元的身份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
　　有人恶狠狠地诅咒，有人不怀好意地揣测着他高考背后的故事。
　　他的老师，他的父母都突然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开始各怀心思。

　　九

　　接到了全国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那张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晚上，他将自己蒙在被子里狠狠地哭了一场。
　　没有人知道。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任凭止不住的泪水从眼角默默滑落。
　　没有哀悼，没有悲歌。
　　第二天早上，当他的父母来他的房间寻找他的时候，他消失了。
　　连同被子上的泪渍。

　　十

　　全国都轰动地开始寻找这个失踪的传奇性人物——他少时经天纬地，却在最关键的三年中仲永成伤。在所有人都放弃了的时候，他却以全省第一的好成绩震惊了天下。最后却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晚上失踪了。
　　多么富有小说色彩！
　　可是……没有人找到他。
　　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就像是从未存在过。
　　能证明他的，只有满屋的凌乱。

　　十一

　　“伯母！你是不是上了他的□□？”电话中那个久为人妇的女人对着电话这同呆愣的中年妇女大声叫道。
　　“没……没有啊……怎么了？”他的母亲怔了怔，奇怪地回问道。
　　“有人看到他的□□上线了，然后发了一条说说！”
　　“什么！”母亲一声惊喝，用她或许这一辈子都没有用过的速度飞窜进了卧室打开了尘封已久的电脑。
　　这早已过时的破电脑主机嗡嗡嗡地响了半天，终于是显出了Windows的界面。
　　她看着□□说说中的最新一条，陷入了怔愣之中。
　　说说只是分享了一本小说，名字叫做《小傻子》。
　　个人评价中安然地躺着几个文字——我……真是个小傻子。

　　十二

　　点开这本诡异莫名的小说，里面讲的是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在一个晚上因高烧而死在了家中，第二天早上，他的身体中却醒来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傻子。
　　小傻子懵懂地面对着这个污浊的世界，懵懂地面对着周围人恶意满满的话语，懵懂地面对着一无所知的自己。
　　然后在一天晚上，他梦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亲昵地叫他小傻子，然后给他讲了一个又一个奇妙的故事——小傻子查验过，是在网上都能看到的那种，不过很杂，什么都包罗在其中。
　　然后小傻子忽然明白了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他知道自己无论是否活着，对自己都毫无意义，但是他需要为这个住在他的梦中的男子活着。
　　——或许更多的，是为了这个男子绝望的父母。

　　十三

　　他知道那个男子不奢求自己能表现得多好，他只是希望自己好好活着，那就够了。
　　他会每天积极地到梦中听他讲一个又一个故事，看着他并不算好看，甚至有些丑的脸——和自己照镜子时一模一样的脸。

　　十四

　　在高考时，他睡着了——反正自己也做不来这些题目。
　　——他每一场都会睡着。
　　但是在梦中他却找不到那个给他讲故事的人了。
　　他想要醒来，却每一次醒来都是在卷子交上去之后。
　　他不知道考试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会告诉他——周围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

　　十五

　　高考完了之后，男子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浑浑噩噩地过着失去了男子的生活，他不想要这样。
　　但是他却不想男子失望。

　　十六

　　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晚上，他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想起了刚刚入梦的那几个晚上，男子温柔地告诉他说：“我不能到外面去，我甚至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我拥有的，只有你。”
　　他当时是这样回答的：“我也只拥有你。”
　　他还记得男子当时的怔愣，和之后那眼中让他有些不祥的温柔笑意。
　　傻傻的他，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十七

　　故事只是连载到了这里，在那个他消失的晚上戛然而止。
　　母亲怔愣地看着这本小说，看着这本小说在更新这篇文之前那篇小说——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了他们儿子在这个小说网站的动态。
　　小说的故事与《小傻子》差了太多，也压抑了太多。
　　作者在这篇文章之中静静地描述着自己的心路历程。
　　他不敢告诉他的父母他是一个同性恋，因为他们曾经明确地表示过恶心。
　　他不敢告诉他的父母他并不是没有叛逆期，他只是太过于内敛，太过于沉默。他将所有的快乐都表现给了其他人——尽管他并没有感到快乐，但是他却将所有的暗色留给了自己。
　　他忍受不了父母莫名其妙的责骂，忍受不了同学们没有下限的玩笑。
　　他忍受不了……
　　太多了。
　　然后小说结束在了他因为高烧而死去的晚上。
　　他本可以讲出他的不舒服，他却放弃了。
　　他最后留下的一句话不过是：“Actually, I’m just a blind puppet.”

　　十八

　　他们曾经试图从发文的IP地址下手，却发现那个IP竟然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不知为什么，这个故事被更多的人知道，被更多的人所传播。

　　十九

　　小说最终还是停在了那个晚上之前的故事。
　　没有人知道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
　　没有任何人。
　　他们只知道这篇小说在写到这里之后并没有挂上已完结的说明，那个连载中的标识一直明晃晃地挂在这篇文的主页上，没有撤下。

　　二十

　　而往后的日子里，生活也循着它原本的轨迹继续走了下去。
　　在这篇文章早已被遗忘在了更多的神秘事件中时，在这个所有关心这篇文章的人都已经老去——抑或死去的时间里。
　　这篇文章终于挂上了完结符号。
　　与那戛然而止的晚上相差了84年的同一个冷清的夜晚，更新了最后一章。
　　“我爱你，我的小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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