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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罕有人行的边城古道,夕照时分,竟有一人一骑,背着那半侧入地更硕大鲜红的日轮压地而来。远时看,只道一划流星绝尘的黑影,转眼近了,但闻蹄声踢踏,驰过的原是缁衣乌骓的一名年轻公子,带着相衬一身玄色般的满面肃冷。然不及再打量,那人已牵马入栏,转身登入了送往迎来只劝留羁客的那一间酒馆。
堂中人客半稀,却也各得其乐,皆三三两两围桌私语衔杯,听不真切的各处人语交叠絮絮,模糊成一片同那暗弱壁灯晕开的昏黄一般的融融暖意。然那人一入门,便像是一阵冷风直捣堂室,惹得众人纷纷停语侧目,更一时安静下来。
那年轻公子也确有出众的品貌,投足之间兼有骁将及王孙的气度,唯独那双眉头未曾一展,深刻的川字有如刀砍斧凿凌厉非常,却终究煞气太重了些,令常人难亲。
那人并非不察众人冷眼,但似已惯常,自管挑了张无人的方桌便入坐,左右顾了欲招店家来,不想瞥见邻桌一对年轻夫妇明显因他而起的尴尬神色。
这夫妻二人一看衣着打扮便知是书香门第,琴箫随身又是好音律的。先前彼此说话也低低柔柔,于这酒馆里偏只要了茶水两盏竹箸一双,也不饮茶,只是沾了杯中清淡在桌面写写画画神态亲昵,却不知如何在这日暮时分来了这边僻之所,玩这闺中的游戏。
然而一见他进门,貌似文弱的男子竟惊得当即捏断了竹筷,撑着桌子就要站起来,转念想到不可引人注意,才缓缓动作,仍是拉着他面带惊惶的妻子意欲换座。此时见他投来的目光,尴尬之中惧怒夹杂,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僵了片刻男子挺身将妻子护在身后,妻子面上竟也渐渐浮出不卑不亢的神色。
也是鹣鲽情深。难不成我曾强抢了他妻子欲霸占?年轻公子看得莫名,心里仍是哂了一声,却忽然觉得这二人当真十分面熟,原本平静的心思摇动起来,目光便愈发在了两人面上来回,想端详出个究竟。
然而一堵身墙突然挡住了他的视线,接着便是“哐”的一声,那高壮的汉子将一只粗碗拍到了案上,瞪着他冷冷道了一声“茶”,便往仍是滴溜溜地打着转儿的碗里倒水,不看茶倒看他。直到茶满临走,眉头圆目里都有并不屑掩饰的怒气。
这般便使得那年轻公子怔了一怔。这壮汉显然是习武之人,甚至大有胜过许多宗派室内弟子的可能。能让这样的高手跑堂的掌柜,又该是什么样的人物。念及此处他不免向柜台处多看了两眼,竟又对上了老板娘冷然看向此处的目光。
至此,年轻公子知晓自己定然是这家店被恨上了。然怨怼得这般明显,不似宵小之辈,不去理会也罢,但喝他们送的茶解渴又能奈自己何呢?
不料那老板娘见状,两道秀眉拧得更紧,死盯着他想了一会儿,嘱咐那壮汉取下一小坛酒来,便单手擎着强压下火气朝他走了过来。其实那老板娘也不过是个双十佳华的女子,姿色生得并不凡,兼眼角平添一点妩媚,只是此时的神情讨不了喜罢了。
她也似那壮汉将酒坛往年轻公子面前一撂,抄起手,据了居高临下的位置道:“喝罢这碗茶,就请客官另投他处。这坛酒姑且作赔礼了。”然年轻公子待她说完,将茶碗一搁,并不瞧她的脸色一眼,只抓起酒坛似有兴致地来回掂量,是有意将老板娘凉在一边,估摸得她将要不耐,这才沉声开口,眼神也如尖刀刺来:
“凭、什、么?!”
三字方成句,老板娘顿觉面前劲风来袭,整个人经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再定睛酒坛已不在他手中,她下意识急转犹堪堪错过当空疾弧,眼看酒坛将砸上墙壁落得呯碰四碎,一道白影竟如电光掠过,及时抢下了酒坛。
年轻公子有意发难,并非莽撞,心知自己这一掷以老板娘的功力绝不能救,是故并没料到旁里竟还杀出更高手。那白衣男子得了酒,也就缓下速度慢慢踱回原座。然而落座前犹要假惺惺地向他抱了拳高声道一句“多谢赠酒!”,并非安生的主。
那一桌窗前犹得斜晖照料,比其余各座明亮不少,引得他目光几多流连。夕照勾出同桌另一人的背影,虽可惜不得面目,但看她面前那抱拳向他谢酒的男子其不得不承认的丰姿品貌,虽然一身煞白兼出手救场的行为十分可恼,犹可想见与他同桌对面的蓝衣女子是何等人物。
然来不及移开目光不管,那蓝衣女子同白衣男子相顾点了点头,竟立了起来,便将转身。
于是,在那一小方霞光中,他看着她转过身来。像一朵芙蓉于月光下睁开眼来,连匆忙奔逝的时光也因之稍驻。他心中莫名一动,继而泛出大片大片的苦涩来,几欲没顶。
这女子固然是惊世之貌只可远观,偏教人忍不住想要与之亲近,此时又含笑向他这边走来,正是避无可避的求而不得。那对夫妻方才坐立不安的滋味现在竟也教他体尝,脚下欲逃,心内却仿佛有许多关窍都在这一刻被他想通透一般,他受强迫似地翻来覆去念:是了,他们恨我是有理由的。又仿佛极度情愿。
然而,她并没有走到他跟前.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名不知从何时出动的高挑男子,优哉游哉摇着折扇,堂而皇之地坐到了他的对面,装作相熟的模样开口同他攀谈,又理所当然地要他回应。这人原先一直在一处角落同一个小道士围着一方盘,互相耍赖着落子又悔棋未免吵闹,却也专心,不想现在连那个小道士也将目光投注到这里,而蓝衣女子已拉着老板娘飘然离去,最后一点晖光也沉下地平,不幸还是万幸他已无法分辨。
只是见到这人面目的瞬间,全部苦涩忽然都变作了愤恨,听不清也不想听清那人眼角挂笑腹内藏刀究竟说了些什么来试探,这时他只想拍案而起,最好一掌杀了此人才解心头怨,他憎他可也是有理由的呵!
但他终究没有下手,这人毕竟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同他们是一处的。
年轻公子这样纠结翻覆地想着,不防备顶上一声砰然大响后碎砖残瓦齐下,竟是正上方的屋顶破出一个大窟窿。而那一爿夜色映衬着的,是一张狰狞苍老的脸。那双夜枭般的眼亦是直勾勾地盯着他,面上更扯出诡谲的一笑,如毒蟾唾丹般吐出了一个称呼:
“少主。”
内心的莫大恐惧尚不及席卷全身,紧接着眼前便是银光一晃,有千万道稠如密雨利如针芒的丝线已扎入每一寸肌肤的血肉,继而穿透、缠绕、勒紧,只剩下神智尚还自由,也不过是看着肉身彻底沦为一个牵线木偶,真气在体内自如窜流,下一刻便有暗紫的煞气划裂小店内那一团融融的昏黄。
很快,狼藉一片里,他摇摇晃晃稳住双脚站在最中心的位置。店里所有的人全都站起来,围成重重一圈。他一个一个地扫过他们的面孔,肃然的、紧张的、戒备的、悯然的……一边意识到自己此时大约是红了眼睛,呼吸愈重,却忽然感觉到揪心的痛苦和久违的畅快。
——痛苦得如此畅快。
他方了悟,那个称呼是一小枚弯钩,早埋在到他的心里,非血肉横飞伤筋动骨除不得。
他渐渐分不清到底是别人牵引着自己舞起双手还是自己主动去杀人,或许本没什么不同。他看到他们接连受伤、仆倒,局势向一边倾去,只剩为首的白衣蓝衣两人,在联手拼杀无果后,终于如同过往无数次那样双剑默契相击,然后向他刺来。
他看见自己敞开双臂,那是一个迎接拥抱的姿势。只等长剑穿透胸膛,他便可放声去吼。
是日,巫医之祸方解,昔时的魔教少主初辞了玉蟾宫同七侠一众,枕着一夜冷雨未及达旦,惊梦大叫而起。又念及此去未定前程,且叩指窗台计数檐滴,独自思摸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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