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转

　　一．
　　红烛、罗帐，美酒、美人。
　　高朋满座，欢歌笑语。
　　新娘子端坐在床前，看着他。远山眉，双瞳水，言笑晏晏、顾盼生辉。
　　被这样的美人这样地看着，任是谁，也逃离不开。她的双眸是一汪秋水，不经意，就让人直想往里一跳，永远沉沦。
　　白彦没有沉沦。虽然面前的是他朝思暮想的人，他也没有产生就此与其共华发的想法。
　　他还算清醒。
　　他还不想死！

　　二．
　　他还不想死，他还不能死！
　　他在乡间的时候曾听老人说过，古之有妖兽喜食人梦境，每遇食材，必织就美梦，其人耽于梦境，不复清醒，兽则食之。梦越美，其人入境越深，食之越为美味。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惹上这凶恶的妖怪的，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留在这。恭王霸业未成，天下依旧战火纷飞；武皇的屠杀令还没有撤回，真正的依依还在落霞谷等他回去！
　　他怎么能死！怎么能一去不回！

　　三．
　　今日醒时，他就发现自己一身红衣立于房门前。明明是晨醒时间，日头却是一天中最为猛烈的时候。起先他以为是政敌的阴谋，却发现自己竟好似五官丧失，触摸、碰撞都无一丝感觉。
　　他知道自己着了妖兽的道，首要任务就是逃出这无边的梦境。
　　可他逃不出去。他试了无数种方法，还是醒不过来。每一次睁眼，看见的，都是这刺眼的红！
　　或许是因为他不属于这个世界吧，所以他的任何举动，都毫无意义。
　　只能任人宰割吗？
　　他不甘心！
　　他没有办法！

　　四．
　　新娘子朝他举起了酒杯，殷红的液体在烛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丝丝暧昧的光。
　　他闻不到美酒的香味，也尝不出美酒的清冽，但他觉得自己已经醉了。心上人送来的，即使是毒药，他也甘之如饴。
　　他知道自己不该喝，他很清楚地知道着。可他已经没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了！
　　他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他不停地战粟着。
　　他开始在房间寻找一切能帮助他的东西，然后他看见了盛着蜡烛的烛台。他一把将正燃烧着的蜡烛拔掉，针尖闪着耀眼地光。
　　是不是在这个世界死了，他就可以回去了？
　　他毫不犹豫地朝自己的喉咙刺去。

　　五．
　　他还是在那个梦境，他没有刺下去。
　　就在他往自己脖子上捅窟窿时，周围的景物突然极速后退，然后周围一片苍茫。混沌中，一个苍老却有劲地声音问他说：“白丞相，你就这么想寻死吗？”
　　他看不见那人的模样，却猜测是那妖兽。
　　他忽然笑了。他问道：“你是这梦境的主人？”
　　那人答道：“心生万象，何为真？何为幻？”
　　他不是很明白，却还是听出了些门道。所以他又说道：“你这么着急，莫非是怕我死了，你这夺人命的勾当就不管用了？”
　　他觉得他猜对了。可他却是错了。
　　那声音道：“非也、非也。丞相若不信，尽可一试。”

　　六．
　　他又举起了烛台，准确无误地朝喉咙刺去。他感觉不到一点痛楚，也看不见脖子上的伤口飞速地愈合，只是伸手去摸，皮肤光滑细腻。
　　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终于相信，也终于绝望。
　　他已经失去了交谈的欲望，他什么都不想做。
　　可那苍老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苍老而又有劲的声音道：“白丞相，你就这么想离开这儿吗？”
　　“这个虚假的世界，我为何要留在这里？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丞相怎知，这是虚假的世界？”
　　他本不想说话了，听到这话却怒火中烧起来。
　　他道：“我已逃不出去，你又何须为食物口感而加以隐瞒？”
　　那声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丞相谋略过人，果真是胸怀大志之人。”

　　七．
　　他跪坐在地上，听见那声音问自己：“丞相若是永远出不去，不如猜测一下，这天下，会是谁的？”
　　他微微弯出一个冷笑：“武皇残暴，早已失了民心。那皇位，他是坐不稳了！”
　　“丞相如何对恭王另眼相待？”
　　“恭王仁爱贤良又有王者之范，注定是这天下的主宰者！”
　　“恭王注定夺得天下？”
　　“必定！”
　　他答得很坚定，亦很骄傲。
　　“那么，丞相又当如何呢？”
　　他的双眸突然失去了神采。他像是猛地一下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既然恭王注定得到这天下，那他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他为何执着？

　　八．
　　眼前的景象又开始模糊起来，他什么也看不清楚，连耳边那声音也隐隐约约地听不真切——从来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怕的是，万骨枯后，还未功成。
　　这句话说得很慢很慢，等说完之后，周围的景象又清晰了起来。
　　是最初的那个喜房，新娘子凝望着他，无比娇羞地道：“阿彦，从今以后，我们天涯海角，永不分离，好不好？”
　　他痴痴地看着那张美丽的脸庞，忽然极为缓慢地笑了。
　　好啊，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对面的人突然睁大了双眼，惊恐地看着插入自己腹中的烛台，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她什么都没说。她已经说不出什么了。
　　他却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样，惊跳起来，大吼大叫！
　　血，温热的血，带着铁锈味的温热的血！
　　他感觉得到！
　　他已经癫狂了。他不断地扯着嗓子问“为什么”，问那个声音，问自己。

　　九．
　　“我回来了？”
　　“不。”
　　“我杀了依依？”
　　“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鲜红的衣裳，终于问：“这里，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天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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