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歌

　　流景身上的伤实际并不很重，多是被乱石刺入的皮肉伤，头上的撞伤反而是最重的。而他醒来时已经在贡布的皇城了，看来琅琊山栈道一破，祈国的西南防线全面溃散，也就没有再打的必要。祈国提出了和谈的要求，贡布人便撤了兵。
　　这也是珑珂告诉他的。他听罢就忍不住怒极而笑——这么看来这仗根本没有必要去打，琅琊山一役，祈国兵士伤亡惨重。就这般苟且偷生，那些兵士岂不白死了？
　　当然皇帝自然不会管这些。固然一将功成万骨枯，想必对于帝王也是一样。
　　珑珂细心地给他每一处伤创上药包扎，都是在他熟睡的时候。他不能说完全不为珑珂的所做所感动，然而每每习惯地想到春蚕，他仍旧会习惯地回想起自己在这场战役中的耻辱。
　　他自从入了父亲麾下，直至做了将军，多少次从比这更惨烈的战场中走出来，却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短短数日之内，败得如此彻底。
　　流景不知自己求生是否正确，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回到祈国了？
　　珑珂却对他很好，他无法面对珑珂。而且在贡布，他身份不过是一个战俘。这对于一个人的自尊心来说，已经是承受的极限，尤其是对于一个将军。手下的人全都战死沙场，自己却苟且偷生。
　　“流景，”珑珂将被单晾晒在院中砖石墙下的绳上，“我在这里虽然是公主，但是什么都会做。日后与祈国讲和，我便与你去见澹台大人。”
　　“我爹已经叫你哥哥带人炸死了。”流景站起身来，“与祈国讲和，我也没有脸回去了。”
　　珑珂也有些看起来有些受伤，低下头去，鬓侧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脸。
　　贡布的黑鹳不好惹，这是众所周知的。周边的几个国家都时听闻“黑鹳”伊祁珑珂与“霜胜雪”蒙格齐雅凶名远播，这两个女子在战场上许多男子都难以匹敌。
　　然而此时，珑珂却只想哭。
　　流景也不敢再面对珑珂，他也无法忍受自己是把她惹哭的罪魁祸首。平日里坚强的女孩子，哭起来也就越发让人觉得负欠太多。只是他也不愿意向珑珂说什么安慰话，仿佛这几句安慰会成为他对春蚕的背叛。
　　夜已深了，珑珂看着流景阖上眼睛，似乎已经睡熟，鼓了鼓腮，走出了房外。沙漠中的星斗总是那么明亮，从来就没有云。
　　“哥哥。”她低下头，“他还是那样。”
　　“我早就说过，一早杀了他就不会如此。”阴冷的声音从阴影中传了出来，珑珂忍不住捂住小脸。琅琊无言地看着她，半晌才环胸道，“这是当初你自己选的。”
　　“哥哥有齐雅姐姐，我也想有这样一个心上人。”珑珂抬起头道。
　　琅琊不语。事实上他并不清楚自己对霜胜雪到底是什么感觉，也就有些不置可否。他只是觉得娶她为妻并不是多么为难的事。霜胜雪是元老院首位的蒙格家之女，而元老院与皇族联姻是数百年来的传统。若非如此，对于这个女子就是一出悲剧。
　　他只是不想看到这一出悲剧发生而已，因为他的母亲就经历了这样一出悲剧，死在琅琊山中至今尸骨下落不明。而对于霜胜雪，他二人两小无猜，他也愿意为霜胜雪豁出性命，这样不就够了？
　　“哥哥，我有一个主意。”珑珂低下了头，琅琊有些警惕地看向她。珑珂是个相当坦率的人，当她有什么主意时不应当是低下头的。珑珂似乎斟酌了半晌，才道：“哥哥，你可否向祈国要了陆春蚕？”
　　“我不会背叛齐雅！”琅琊铁青了脸色，珑珂最怕看到琅琊恼怒的神情，低下了头去，低声道：“我……知道的，只是我真的……你可以不管她的，若是你真的爱齐雅姐姐，你就不会管陆春蚕的，她在或者不在没有区别呀！”
　　琅琊似乎不想听她解释，一拂衣袖往院外走去。珑珂无力地捂住自己的小脸，呜咽起来。
　　果然这样并不得人心，连琅琊也不赞成。她也确实幼稚，何必为了自己的幸福，让琅琊和霜胜雪去做牺牲呢？

　　陆春蚕从自己的闺房中走了出来，轻轻叹了口气。祈国的夏多雨，此时院墙角边的桑树正在风雨中摇曳，她看着黑漆漆的院墙另一侧，只有一点荧荧的虫光。她是被一道惊雷震醒的，或许也是一场噩梦。
　　梦中流景四下里战火缭绕在他周身，避之不及。他身侧是一道辨不清男女的身影在火光中摇曳着。
　　流景应该不会回来了吧？连她也绝望了。事实上，不能不绝望。皇上没有发落仅剩下澹台夫人的澹台家就已经很好了，已经好几个月了，连寻找的军队也都纷纷遣返。两国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和谈了。
　　可是和谈的牺牲品就这样被渐渐遗忘。
　　甚至在祈国的历史里也不会有这些人留下的痕迹。
　　“小姐。”一侧的下女杏儿听得了响动也苏醒过来，“不要想流景少爷了。”
　　“我没有想他，可是像我这样的人，只有他才愿意娶吧。”春蚕在床边坐下来。
　　“小姐出身高贵，人人都争着与小姐结为连理呢。”杏儿鼓励她道，“男人们还总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呢。”
　　“他们看上的是我爹，不是我。”春蚕笑了笑。

　　在贡布的宫城之中，伊扎兰可汗已经在准备向祈国出发着手和谈了。他将世子琅琊叫了过来，琅琊在他面前单膝跪了下来，却没有向他问好，行臣属之礼。
　　“琅琊，你是世子，对贡布应当尽自己的责任。”他打量着琅琊，琅琊却直直的逼视着他，根本就不移开目光，倒是他自己心中没有那么有底气了。
　　“我们与祈国之间必须要形成制衡，才能保住琅琊山。”伊扎兰可汗看着琅琊仍旧不移开目光，叹了口气，还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还记得你娘。”
　　“不必再说，我会去做。”琅琊似乎根本就不在乎，只是微微有些急切的语气仍旧暴露了他内心的波动。
　　“我会向祈国讨要一位公主。这样祈国就不会再轻易动武。我们也可以休养生息。”伊扎兰可汗攥紧了粗糙的手掌，看着琅琊倔强的侧脸，他也不禁愤怒起来。
　　琅琊没有说话，点了点头，似乎也不想再说什么，就转头向殿外走去。
　　待到走进小院之中，他终于一拳重重地捣在厚重的石墙上，内心里的酸楚涌上眼鼻。骨骼发出濒临断裂的声响，他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这么久了，那么努力却还是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这么多年都是。那么多年都没有，连承诺也守不住了。他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也无法掌握自己的承诺。
　　他对霜胜雪承诺过的。
　　他知道为什么，因为他的哥哥琅璈同样喜欢霜胜雪，相比起他，父亲一定是站在琅璈那一边的。琅璈与他并无什么特别的冲突矛盾，也并没有显著地与他抢夺霜胜雪。他的世子之位是元老院指定的，霜胜雪则代表了元老院势力。他们的结合是贡布的传统。他曾经也向霜胜雪有过承诺，也许不是因为得不到霜胜雪，他只是怕失信。
　　失信证明了他确实没用，连一个承诺都守不住。
　　可是还能怎么样呢？他还肩负着这个国家的责任。就他与霜胜雪的身份，私奔根本是不可能的。
　　而且他并不觉得有与她私奔的必要。这样就像是向父亲示弱了——因为父亲并没有说要将霜胜雪嫁给谁，而一旦私奔，父亲就有了借口。他这么多年小心翼翼，就是不希望父亲抓住自己的把柄。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蓦地想起珑珂说的话，事实上，只要他对霜胜雪有感情，就算有别人在身边，也不一定一定会对不起霜胜雪吧？
　　他努力地抬头去看天空的蓝，想阻止酸涩蔓延的速度。

　　“你是让我把陆春蚕要过来？”琅琊看着眼前似乎有些憔悴的珑珂，也颇有些心疼——毕竟，把陆春蚕要过来，不代表着澹台流景会爱上珑珂。这也许只能让澹台流景绝望，绝望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用。
　　珑珂一怔，惊喜起来，有些局促地道：“哥哥......那，齐雅姐姐怎么办？”
　　“看父汗的意思，他执意不愿意让我高兴。”琅琊冷冷地噙了丝笑，“不过我不会让他这么容易得偿如愿。”
　　“可是陆春蚕并不是公主呀。”珑珂有些担忧地道，“她不是公主，能要得到么？”
　　“你要知道，祈国与我们是处于弱势的。”琅琊看着自己的手，道，“既然能帮到你，就如此吧。”
　　珑珂一阵欣喜，攥紧了手指。琅琊转身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这也许是他从小到大这么长时间唯一一次任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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