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录

　　那年的严冬，二十万楚军攻破都城，于滔天的血与火中，结束了秦氏对北地四十三城的统治。
　　皇族宗室近三百人，尽皆成了刀下亡魂。
　　唯独我，在几位老臣的护送下得以脱身。
　　逃亡的路出乎意料地顺利，但我自然明白，这不过是慕知遇有意放过。
　　偶尔午夜梦回，我仍然会想起当初朝夕相对。
　　他的情深意重，含笑温存……
　　似假还真。
　　但最后，都被王都沦陷时烧红的夜幕吞没。
　　一路颠沛流离，总算是在卫国的一座小城停下。
　　忠心的臣子念念不忘复国，我却已经心灰意懒。
　　且不论依慕知遇肯以皇子之身委身秦楼楚馆之地，演一出戏，生生骗过了秦国上下的隐忍与城府，复国希望渺茫。
　　单说这场祸事，由我而起，白白葬送了秦国两百余年的基业——
　　如今，我能做的，不过是早些了断残命，以死殉国罢了。
　　我劝了老臣们许久，可惜全无效果，只能不再多管，于城外寻了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结了庐，定居下来。
　　时日平淡淌过，倒是以前贵为公主时都未曾有过的宁静。
　　如此过了两年，一次偶然染上的风寒不知为何愈演愈烈，成了顽疾，到最后大夫束手无策，相当委婉地透露我这身子拖不过几月了。
　　那天我发了会呆，看着草庐外艳艳欲燃的满树杏花飘了一天一地，尔后拍了拍裙子，很是淡定地嘱咐阿绯去做饭。
　　我原本已经很久没再想起过慕知遇，这时忽然记起，倒仿佛昨日初遇般，历历在目。
　　像是从未忘过。
　　饶是如此，我也没料到竟然真会在这偏僻小国的偏僻城郊遇上他。
　　更恰是在我死前的三天。
　　再寻常不过的午后，我闲来无事，独自寻了草庐附近一座景色上佳的亭子小憩，中途倚着亭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双眼一闭一睁的功夫，他便已到了跟前。
　　彼时我还未醒透，伏在臂弯中，目光恍惚，看什么都像笼着一层炫目的光。
　　慕知遇一身纹蛟绣云的广袖玄衣袂角飘扬，黑发随风轻舞，站在亭阶上，满身都是耀耀华光，闪得我眼中隐痛，酸涩难忍。
　　他站了一会，举步稳稳向我走了过来，一双如墨的眸子从容宁淡，宛如当年。
　　我这会子已完全被吓醒，下意识地往一旁避了避。
　　他似乎是皱了皱眉，不过仍旧不动声色地逼了过来，站在我身前，伸出手，开口道：“阿罗，跟我走吧。”
　　我有一霎那怀疑起自个儿的耳朵或是脑子被那顽疾折腾出了毛病——就算这个慕知遇是我臆造出来的，也委实不该说出如此有辱他才智的话来。
　　当年他灭我家国、杀我宗亲，让我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霓公主”变成了如今的亡国余孽，这份仇怨倘若化作实质，大抵都能将楚国整个埋了。两人再见，按理应当直接拼出个死活来，才可衬得上这一番纠葛。
　　我虽自度若动起手来，决计用不到一刻便要引颈就戮，但自裁的本事还是有的，绝沦不到束手就擒去做俘虏的光景。
　　慕知遇用此等亲昵语气同我说这话，又是要干什么？
　　——那台戏都早散了场，他当自己仍在演么？
　　我心中五味陈杂，辨不清到底是想痛哭一场还是捅他几刀。
　　这厢发着呆，慕知遇竟又重复了一遍，道：“阿罗，跟我走吧。”
　　音色清美，宛如琴弦轻颤。
　　亭里光影流转，他已俯下身来，握住我垂在膝上的手，微微使力将我拉起。
　　我不适地皱眉，抬手挣开，看着他，忽然异常疲惫，退开一步，淡淡垂下眼。
　　“穆王安好。秦罗如今命不久矣，只想在此地安静度过剩下的时日，除此之外，别无所求了。”
　　未待他反应，我便转身径直出了古亭。
　　当日夜半，时好时坏的病症倏然加重，我彻底陷入昏迷状态。
　　偶尔清醒的一瞬间，能见到守在一旁的慕知遇。
　　意识挣扎在混沌之中，一面疑惑于他的意图，一面无法抑制地感到一丝安心。
　　……呵，秦罗，你还真是毒入肺腑，无药可救。
　　如此自嘲着，陷入一片无光泥沼。
　　思绪飘摇的最后时分，身体似乎被揽入他的怀中，懵懂之间，我以为回到了两人相依躺在舞雩台上的岁月里。
　　只要一睁眼，就能看到北地辽阔清透的万里苍穹，流云舒卷，风和日暖，身边琉璃瓦层叠如鱼鳞，覆盖着绵延千里的巍峨宫阙。
　　前殿铜钟敲过三遍，和着钟磬乐声，远远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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