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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舟
酉时,白河北殿。
晚霞散尽,沉夜降临,晓月坠在山头,鸭川之水也汨汨流淌。一干武将退下之后,空荡荡的殿内只余两人。
崇德上皇端坐御帘后,闭着眼,眉头紧锁,神情莫辨。而另一人此时坐在他的左下首,着着红底黑色束带,烛火闪动,衬得他面容更加清秀。
“左大臣觉得,朕有多大胜算?”崇德上皇平静发问。
“臣以为,三成。”左大臣答得慢条斯理。
显仁自嘲地一笑,随即叹息般地说“朕本以为...能与“他”平分秋色的。”
赖长把玩着手中的扇子,也不急着回应,只是面容带笑。
“主上不如与臣下局棋。”许久,赖长如此说道。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下棋?”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现下各处已经部署完备,除了等待似乎也无它事。”
“你....说得对。”
赖长得了默许,起身走到殿门口让侍人取来棋盘。
一切准备妥帖之后,显仁揭了御帘与赖长相对而坐。
“朕可赢不了你这宇治左大臣。”显仁执白先下,一子落定后感慨道。
赖长摇头“不试试怎么知道。”
显仁面露无奈之色,只好低头全神贯注地注视棋盘。
这事虽然是赖长起的头,但与显仁的认真专注相比起来,他此时却显得漫不经心了起来。动也不动手,只是撑着头随意用扇子推着棋子。
凉风过堂,摇得格子窗吱呜作响。殿中两人似是未闻,依旧着眼于棋盘上的拼杀。
这般你来我往不知过了多久,棋局形势愈渐明朗。显仁平静无波的脸上泛起淡笑,这笑容不显山也不露水,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快的落子速度。
赖长不动声色地兵来将挡,丝毫不被显仁紧逼过来的气势所慑。
“臣好像,还是输了呢。”赖长忽地一扔棋子,惋惜地说道。
“圣人千虑必有一失,不如再下一局,想必该朕输了。”显仁说着,数了数棋盘,“一,二....此番你只输了朕两目。”
“是啊,只是两目。”赖长回得面无表情。
显仁疑惑他突如其来的神色转变,皱眉道“你...这是......”
“主上难道不知一目、两目的疏忽最是满盘皆输的原由吗?”赖长周身的空气突然凝固了起来,散发出凛然之势。
“不过一场玩乐,你何必如此认真。”显仁不解。
赖长收了扇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显仁,问道“主上以为,您那两成的胜机是输在了哪里?”
显仁被他问得莫名其妙,面上渐渐浮起了怒色“这个问题,不是该问左大臣你吗?”
赖长发出一声冷笑“那臣就告诉主上,那两成的胜机......”
他低头凑近显仁耳畔“输在,您对臣下深信不疑呢。”
“你.......”显仁听闻大惊“你刚才说什么....”
赖长重新立直了身子,唇边勾起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仍是低头看着显仁,“那日雨中,主上见臣落魄不已,于是就轻信了臣吗?”
显仁不可置信般地睁着眼睛,好似眼前立着的是一尊妖怪神佛。
“不...不可能,那时你山穷水尽,怎么可能骗朕。除了朕,还有谁能应你那样的条件....朕许你太政大臣之位,你怎么可能不动心....”显仁已然方寸大乱,他虽知今夜京中骚乱过后,等待他的只有两种结局,或成或负,就算如赖长说的他只有三分胜机,但只要好好利用这三分,重掌政权也不无可能。
过去的十几年,他压抑苦闷几欲寻死,以至于没有哪一刻不等待着重回至尊,如今成王败寇即将揭晓,他怎能容忍输在自己人身上。
“你唬朕?”显仁怒喝道。
“臣为何要欺骗您?”赖长负了双手,偏头反问,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
显仁气急败坏地走到殿门处,朝外大声令道“将左大臣给我绑了扔到东京极路上!”说完定了定心神,复又冲殿中那人的背影说道“假如今夜朕输了,就让他们踩着你的尸体来杀朕吧。”
赖长闻言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显仁“这是主上替臣下选的死法?似乎太过丑恶了呢。”
“比手段毒辣心地丑恶,朕不如你。”显仁冷哼一声。
“也是...臣下可是为了赢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赖长赞同地点点头,“臣岂能辜负那“恶左府”的称号?”
显仁此时胸口怒气难平,也懒得再理会他。可是立在殿口许久都未有人回应他刚才命令。他忽然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直径走到赖长跟前,揪了他的衣领,质问道“你都做了什么?”
“臣什么都没做。”
“你刚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赖长丝毫不惧,挑眉说道“臣只不过给主上选了一个体面的输法。说来...还是臣给主上选的结局更好一点。”
显仁的手猛然一松,眼睛里骇人的神色瞬间散去。
他茫然地跌落在地上,呆滞地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竟是....”
“主上,您已经输了。”
“你是‘他’的人....你居然也与‘他’一起.....你也骗了朕。”显仁怆然,“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欺骗朕,朕终究还是孤家寡人。哈哈哈哈哈哈....”
赖长静静地看着面前精神涣散后茫然大笑的人,既不同情也没有感到事成之后的喜悦。
殿外逐渐传来震天的杀声和呼喊声,天际也似乎被浓厚的烟云所覆盖,一时间火光冲天,各种声音紧锣密鼓地传进白河北殿,仿佛整个殿阁都跟着在颤抖。
赖长拂了拂袖括,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臣也该去料理一下后事了。”说着挑了帘正准备出去,身后忽地传来一句低声的询问。
“‘他’到底,许了你什么...”
“自然是臣最想要的。”
“朕给你的,你不想要吗?”
“主上似乎忘了,臣毕生所学、所求,不过是想延续我族的百年荣华。主上给的终究不过是臣一人的登天而已。”
赖长松了手中的帘子,想了想继续说道“自宽弘八年以来,我藤原一族从盛世走到如今的穷途末路,仅凭臣一人实在难复昔日光景。既然如此,臣不如亲手毁了它,置之死地而后生。主上以为呢?”
“"主上".....事到如今,你还这样唤我...”显仁垂着头呢喃着说。
赖长终是长叹一声“是净妙寺之火。他许了我净妙寺三昧堂之火。”
显仁一愣““他”给你那个?“他”为了赢我肯给你那个?”
净妙寺从平安初期始便供奉着藤原一族的世代长者,也是被称为“藤原氏之魂”的重要之地。昔日藤原朝臣道长卿在净妙寺佛前取火打,誓言云“若依此功,我子孙相继可施荣华者,此火一度可付也。”后数度付之。
果不其然,自道长以后,各代天皇身侧皆有藤原北流所出之人掌握朝政,直至鸟羽院启院政才开始削弱。而如今,朝局混乱,皇室与藤原一族矛盾加剧,武士崛起,京中流民不断。想要在乱世之中保有往日荣光几乎不可能。
显仁眼底的最后光芒也全部散了去。
“高松殿那位从我这儿拿走的不仅是您的败局,自然还有....臣的命。”赖长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臣可是...拿自己的命换那燎原之火呢。”
赖长走后许久这句话还依稀回荡在白河北殿内。
显仁闭了眼,心如死灰。
那日京中大雨,他如同被遗弃的婴孩一般跪坐在院中,任雨水浇了自己一身的难堪。他本想就此了结余生,那人却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跟前,点燃了他心中最后的期望和勇气。
他说“臣下这样的人,好事寥寥无几,坏事却做尽了。京中人人皆骂臣狠戾无情、手段毒辣,臣却不甘心。臣自幼饱读诗书,出入宫廷,甚至认兄长作养父,不过是想让他人日后仰视于我、畏怖于我,以我为长。与上皇大人您一样,臣的父亲、兄长也弃臣而去,但是那又如何?他们不肯给的东西,我就自己去拿。您呢?您如今什么都没有了,所以连自身也要舍弃吗?”
“哈哈哈.....”显仁笑得孤凄哀恸,“我竟然信了那样的话...是啊,我又怎能不信?我拿什么不信他...”
保元元年七月十一日,崇德上皇自白河北殿发兵,欲伐高松殿。事既急,使将士守四门。上皇问策藤原赖长。赖长曰“夜袭高松殿,虽可击其不意,然此法不能用。”既而帝使源义朝等来功,诸将逆战大败。赖长将奔,有流矢中头。口不能言,藤原盛忠等扶而上车。闻忠实在奈良,欲往见之。行至木津川,告之忠实,忠实不见。赖长悲愤,自齚其舌,遂死于奈良阪。
七月十三日,崇德上皇出逃仁和寺,求庇于觉性法亲王,后为觉性所捕。七月二十三日,流放赞岐国,终生不复入京,后称之为赞岐院。
长宽二年六月,藤原赖长长男师长赦罪回京,复从二位内大臣,后升进从一位太政大臣。安元三年,师长拒载“累代奉公”于太政官符,曰“其父峙讶艘病⑵渖肀蛔锶艘病!
治承三年,谷雨。后白河法皇过越前,偶遇一人,与之相谈甚欢。
春光融融,鸟语花香,青山环绕,一溪流水自东向西穿山而过。
雅仁望向立于青山绿水间之人,未涂齿剃眉,一身寻常狩衣松散地覆在身上,表情带笑,眉目依旧清晰俊秀,仿若时光匆匆不留痕迹。
他不由得叹道“朕得了从前最为摒弃之物,你却过得这样好。朕后悔当初让你活着。如果你肯回来帮朕,朕说不定会考虑续你的命。”
那人笑着回答“主上现在赐我一个了断也还来得及。”
“不。”雅仁否定道“朕会让你活着,活着继续替朕看这万千世界的林林总总。”
“你今后要去何方?”
“或许西边。”
“你脚下已是我国最边缘之地。”
“我自小熟读孔孟,爱好诗文。如今无拘无束了,也想去大宋国与那些夫子们论论道。”
“可不要输与他们了。”
“我何曾输过。”
后来雅仁想,一场相会不过彼时遇见此时离别。当年那场春日里的萍水相逢,他厌恶他背后的家族权势,他羡慕他的天生高贵。
一个满腹诗文血液里却留着争斗之血,一个放浪形骸却活得万般无奈。
等尘埃落定,赖长一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便从此恣意于天地间。
雅仁置身于草木中,闭上眼想到京中那些纷纷扰扰、尔虞我诈,自觉疲惫但却不肯简简单单认输。
或许这才是他与赖长的区别。
他肯舍的,他却不一定肯。
“也是该去供养木幡净妙寺三昧堂了吧?”雅仁自顾自地说道。
眼前却早已空无一人。
人心每浮动,变化无常不知衷。今日访故地,不知人心依旧否?
惟有花香犹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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