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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大概在他七八岁时,家里来了个四处云游的高人。
彼时,笑眉还在襁褓中,被乳母抱着,自己偎在母亲怀中,呼吸着母亲身上兰花的清香。高人看着他自小就清瘦的面容:“此子有仙缘。”
只是亲伦缘浅,虽有仙缘,缘中带劫。
果不到一年,家逢巨变,只余他和小妹笑眉相依存活,又辗转来到半斗坪学艺。
亲伦缘浅此话,已由不得他不信。他此生也只有小妹这一个血缘至亲,本该相亲相爱,唇齿相依。他也始终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这个唯一的小妹,但似乎笑眉越大,便越不能理解他的照顾方式,而不知不觉间,曾依偎在他膝下怯弱生生的小妹,看到她唯一的大哥时眉宇间神色越来越淡漠。
素还真曾说,无欲你并非愚辈,怎会不知讨笑眉欢心。
他默然,自己错了吗?不是没有纵容过小妹的,否则怎会装作不知任她做欧阳上智的情人?自己太一意孤行了吗?不告诉小妹江湖的风险,人心的险恶,不让她知道江湖上,有多少人因为她手中的欧阳家谱而想要她性命,亦不想让她知道他这个大哥,为了保护她花了多少心力,这样不对吗?
“若是我,会处理得比你好。”
听得素还真这句话,他神色微愠,眉眼间星火灿烂,最终亦是什么也没说。同修多年,师兄弟两人何事都要争个高下,可唯独如何对待自己的妹妹,他始终有他的坚持。他知道,天下间兄妹相处大抵如素还真兄妹那样,一个友爱一个崇敬。但选择了这种冷酷的保护方式,那笑眉对他的怨恨,他也只能选择承受。
唯一的血亲仍活于世上,漫长修道岁月回想起来,也能心中有些许温暖。
认识素还真此人,是在半斗坪。很不幸的,此人将是他未来的师兄。
素还真面如芙蓉,五官饱满,衬上亲切笑容,更显讨喜。
却是直觉的,瞧着这刻意显得亲近的笑容,心中提起了几分警戒。他再不是当年承欢膝下的无知少年,一个小子带着妹妹在世上求生多多少少也吃了些苦,自然明白无事献殷勤下一句是什么话。
于是,对他总是生不出什么喜欢的心情来。
然同梯数百年后,则充分证明了他的预感成真。
初迈江湖,素还真说江湖之人都要有个名号才够响亮。
于是取了一个名号叫“清香白莲”。然后拉着他的衣袖,一个劲问他:“无欲,好不好听好不好听?”
他一把扯回衣袖,瞄了一眼当时还是一身黑衣的素还真。此人身上有莲花香,人有莲花癖,穿莲花戴莲花,从未见厌过,最后连名字也要加个莲。若按他的取法,他一身明黄薄衫,身上的万年果香浓郁,他便该叫黄果仙吗?
素还真笑眯眯的,看着谈无欲淡雅清秀的容貌突然吟道:“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他心生警惕,目光锐利地看着素还真:“你的那些歪脑筋,休要打到吾头上。”
“耶,你是我的师弟,我怎么会呢。”
看着那人一脸被冤枉的表情,他冷冷一哼。心道:素还真你真当吾是第一天识得你么?
素还真见他不理不睬,也不生气。最后两人行侠仗义救了一群江湖人后,素还真笑眯眯地说:“我乃清香白莲素还真,他是我之挚友脱俗仙子谈无欲。”
在听到脱俗仙子这词后他微微一愣——不由想起素还真对他吟“望美人兮天一方”的情景,顿时心头火起:“素还真,何谓脱俗仙子,你最好给吾解释一下。”
“耶,无欲你面如冠玉,丹眉凤目,自然可归美之列;加之气质出尘,称脱俗再贴切不过。但师弟你为男子,叫脱俗仙子自然比脱俗美人更符合——”话停在此处,素还真突然靠近他身边,笑得诡异古怪:“莫不是,无欲你更喜欢脱俗美人这个称谓?”
“哼!”
狠狠转过身避开素还真的靠近,袖袍一甩将手背于身后,隐忍下气急败坏的情绪:“素还真,吾以为这两个称谓无甚区别,你莫在此巧言如簧。”
忍下后面颜之厚矣四字未说,终是一场同门,不愿出口贬损太过。反正素还真脸皮厚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说了他也不在意,与其斗嘴不如斗智。
素还真立于他身后,随着他的甩袖,空中隐隐飘逸着淡淡果香。
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
无欲的手背在身后,从那宽大的袍袖露出指尖,无欲的手很漂亮,白皙如玉,指节分明。衬着那衣袍明黄的颜色,十指青葱如初探出嫩芽,绽放的新蕊,虽有活力却又显得有些楚楚,让人忍不住轻抚怜惜。
无欲,一身无处不风骨的无欲。
决定顺从自己心愿,素还真拉起无欲背在身后的手。
他微微一僵,终是没有挣脱开来。
“无欲。”素还真靠近他,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拉拉他的手示意他转过身来。他微一低头,仍是顺从地转过身,看着眼前这无良的师兄。
“无欲,你是我见过最纯粹的人,我是真正认为只有你衬得脱俗两字。而你天姿灵秀高洁,再无仙子一词更为相配。无欲,我并非在嘲讽你。”
虽然提醒自己不要理会此人的巧言,却又无法无视他语中的诚恳。但脱俗仙子这名号,怎么也称不上好听。
略一思索,他微微一笑:“素还真,吾的名号吾已想好。”
面前的人一挑眉:“哦?愿为其详?”
“月才子——谈无欲。”
——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想起小时候依偎在母亲膝下,闻着母亲身上的兰香,跟母亲念着这首诗。
欣欣此生意,自而为佳节。
每念至此,母亲便会搂着他笑得无比温柔。
而如今想来,他心中便会有淡淡的苦涩与无奈。清寂的月,孤寒的月,人们却对着它诉说思念与团圆。月的阴晴圆缺,只不过是自然的更替,哪管人间的聚散别离。但母亲是喜欢月的,常常抱着他,一起看月亮,低低地对他说:“无欲,瞧——月亮看着我们呢……”
“无欲。”某温良无害的声音打断他的遐想,“师弟你竟然将我们师兄弟三人的名号都想好了,真是厉害。”
他一愣——现在是什么情况?
素还真拉着他,兴高采烈地道:“无欲,从此我们师兄弟三人便是日月星三才子。”
咦???
猛然回过神来,不由无奈:素还真,你真是颜之厚矣。
时间如恒河之沙,生命在漫长的时间里不过沧海一粟,所以人总是会不断地失去,失去自己珍惜的,自己曾经拥有的,不想忘记却又逐渐淡忘的,以及留存心底曾美好的回忆。
笑眉死后,对亲情他越发显得淡泊,因为已无甚亲情让他可珍惜。如果当初竭力呵护是不想失去,但求之不得护之不全,那也是无可奈何。想必笑眉心底对他始终是不谅解,也只能让她委屈而去了。
到最后,身边剩下最为亲近的人,只有素还真。
不由得想起之前曾追求过素柔云一事来,当时的他是否因为身边的亲人太少,所以才想籍由结婚生子做少许的改变?又是不是因为这样,素还真才认为他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对象呢?
时过境迁,当时的心境如何,竟也不在重要了。而至于多年后,他说修道之人娶妻无异于废功判死这话时,多多少少有些心内自知的沧桑感。纵然如今素还真与素续缘父慈子孝,羡煞人等,他也不愿再试。失去亲人的痛,他尝过两次,已足够了。
只是遗憾,没有人在他膝下,让他搂在怀中念那首诗——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而为佳节。
有时候,在时间漫长的夜里,偶尔心里厌弃这江湖上尔愚我诈腥风血雨的日子时,也会想起小时候在半斗坪学艺的趣事。
在半斗坪同修之时,他与素还真两人还是频为持才傲物,盛气凌人的,也曾做过戏耍宇文天上官乐之类的事。然而成人后,他棱角分明的性子未变,素还真却变得谦恭温和起来。有时候,听得他一口一句前辈,一口一个劣者,他真是无法将之与曾经连名字都要与他争先后的素还真联系起来。
他的师父八趾麒麟是个有趣的奇人,无忌是个很聪明乖巧的师弟,而做为师兄的素还真则是满腹黑水,一肚诡计——并且不肯谦让自己的师弟。
这里所谓的师弟,从来都是专指他谈无欲一人。
小时候还以为这是师兄与师弟必然的相处方法,并且当时的他也觉得同梯间互相竞争,会有更大的进步空间。可是自从无忌入门之后,他才觉得奇怪了起来,素还真与无忌相处可称得上兄友弟恭,偶尔他对无忌用素还真与他相处的方法对待,却会被素还真指责对同门太过严厉。他不禁哭笑不得,难道是他相貌太不可爱讨喜,否则为何同门间的相处待遇会差这么多?
他知道自己的长相并不讨喜,消瘦的面容,高耸的颧骨,薄如柳的唇,分分应是略显刻薄的皮相,却硬是在他脸上长出了几分脱俗。唯一他最满意之处就是他那挑飞的柳眉与凤眼,但都不如素还真的圆润讨喜。
他曾在一莲托生品上写过:
莲华圣音,兰若之韵,如来誓尽,魔海之深。
千年红尘,百年之身,脱俗还真,无欲之人。
悔不当初,彼岸之路,晨鐘暮鼓,恒河之途。
婆娑悲歌,彼岸之路,形单影孤,恒河之途。
那是在他不肯输于素还真,而在泥泞路上越行越远后的顿悟。
总有些事,是让人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觉得颇为可笑的。如果是先天之人,更犹为如此。几百年的岁月长河,也曾年少轻狂过,也曾痴迷不悟过,然而经过数十年,乃至百年的时间洗炼后,这一切犹为显得可叹可笑。
例如,不肯输于素还真的执拗。
例如,在此执拗下,于泥潭中越陷越深。
迷失了自己总是可笑的,失了智计,失了傲骨,失了清狂。与素还真,与所谓的中原正道背道而驰。不肯服输始终是他的倔强,所以心中总有不甘,殊不知素还真却已经在他不知不觉间狡猾的看开了与他的竞争。
而如今细想,他也是数甲子的人了,这么长的岁月,生命中曾出现过的人,最后所剩的也不多了。
不禁想起那位高人的话:“虽有仙缘,缘中带劫。”
轻轻一笑,微微叹息,不知道是在半斗坪上认识素还真会开启他生命中的劫,还是素还真这个人就是他生命中的劫。不过若是把此话说给这人听,恐怕这人又会捂着胸口做出一脸受伤的样子:“师弟,你真是误会师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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