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是中国人

　　老梁叔的沧桑面容上有一瞬的空白，然后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从文件堆里拣出保温杯，拧开盖子，缓缓地喝了一口，慢慢地咽下去，尽可能地湿润自己的喉咙。然后，转过脸来，尽量地舒展脸上的皱纹，好像想让自己在几秒里拼命变年轻一样。
　　林臣茗感兴趣地盯着老梁叔的一举一动，发现他只是喝了一口茶，失望地闷了一口气，准备再接再厉，继续刺激。他刚刚张开嘴，就感觉自己微张的嘴里被喷进了什么东西，接着，耳边传来一阵怒吼。
　　“从一开始便一无所有的人，是无法理解曾经拥有然后失去的痛苦的！”老梁双目圆睁，两步冲到林臣茗身前，当胸打出一掌。
　　林臣茗正因为无意中吃进了似乎是老梁唾沫的东西而发愣，大巴车上空间狭小，他一时躲避不急，胸口吃了一拳，仰头向后倒去。
　　“痛啊。”林臣茗一手撑在地上，半躺着用另一只手揉胸口，“唉，居然没吐血也没断肋骨，不行啊你，果然是坐办公室的。”
　　“如果放弃自己的儿子这就叫聪明，那我宁愿做一辈子的傻瓜！”老梁叔又大喝一句，一屁股坐在林臣茗身上，往他胸口“啪啪啪啪啪”地不停打拳。林臣茗忍了忍，实在痛的受不了，一把把老梁叔推了个屁股蹲，“你现在这样浪费时间，和放弃自己的儿子有什么区别？”
　　老梁叔充耳不闻，挣扎着要爬起来：“我不想后悔，不想再懊恼‘当时为什么没有去做’！”
　　“我现在决定了，我要走自己的忍道，朝着一条绝对不会后悔的路，一直往前走！”
　　“我要把小朱，上交国家！”
　　“不行！”林臣茗断然拒绝，“对了，忍道是什么？”
　　“我不接受拒绝的说法！”老梁叔目光坚定。
　　“诶？”林臣茗愣了愣，想了想，恍然大悟：“我一直奇怪，你儿子应该是你逆鳞了，我都这么刺激你了，你也没有用你的超能力来攻击我，至少出点气也好，我还想果然不愧是老人家，脸皮够厚的。原来你早就用了，原来小朱一直不是我身边的第一个精神系超能力者，第一个是你啊，老梁。”
　　“我猜猜，应该是依靠语言发动的，嗯，你日常语言风格不是这样的，所以是对语言风格有要求吗？那这个限制条件比较苛刻，因为你刚才的语言风格完全不是日常语言的类型，很容易被人发现端倪的。”
　　“被你发现了。”老梁叔刚才脸上的夸张的表情慢慢散去，又恢复成了往常的平常年纪偏大人那种沧桑又迟缓的表情，“我也想，平时咱两也算是有交情，你虽然情商低了点，平日里看在小X的面子上还算尊重我，没可能突然就突然这么刺激我，除非你小子心里有别的想头。”
　　“那又如何？”林臣茗得意地仰起头，“可是你还是上钩了。”
　　“是啊，我是上钩了。”老梁叔脸上的神色有些灰败，“可是，我以为你也会上钩的。小林，你的能力究竟是什么？”
　　“我？上钩？”林臣茗突然大笑：“我明白了，老梁你是将计就计啊，精神超能力，通过语言暗示，应该能让其他人答应你的要求吧？是不是你本来还打算让我自己打自己耳光的？可惜了，你遇上了我。”他满不在乎地略过有关自己超能力的所有问题，再次强调，“你不能把朱黛交上去。”
　　“为什么？”老梁叔站直了身体，他拍拍身上的灰，又恢复了一贯的慈祥又谆谆善诱的表情，“小林啊，你要是不能说服我，我还是要对上面打报告，你知道的，我和你是两条线，都有直接向上汇报的权利。”
　　“因为她的能力只有在实战中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林臣茗端正了表情，“老梁，她根本就没有预知的能力，或者准确地说，是没有你想的那种对未来大势或者趋势未知的能力，你把她交上去，不仅不能算作你的成绩，反而变成了一种愚弄。”
　　“怎么可能？”老梁叔激动起来，“是你告诉我她也许能预知的！而且，最近几次任务中，我也看到了，她对危险确实有感觉！你不是也在任务中常常询问她的感觉吗？现在，你告诉我，她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林臣茗，”老梁叔顿了顿，压低了语气，既是提醒，又是威慑，“你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现在，上面还是上面。”
　　“所以，搞行政的就是不懂科学。”林臣茗无奈地叹了口气，“老梁，你对预知的直观认识是什么？”
　　“科幻电影？唔……”老梁叔单手握成拳状敲击手掌：“对了，天气预报！”
　　“好，我就跟你说说天气预报。”
　　目前的天气预报，很大一部分都依赖于数值天气预报，就是将地球表面格点化，然后将各气象要素的值进行插值运算，通过远动方程、连续方程、热力学方程、状态方程和水份守恒方程等各种复杂的方程式进行模式运算后，才能得到未来某一个时刻的值。
　　“时间长度有限，而且还不一定准。”林臣茗最后吐槽。
　　“所以呢？天气预报原来这么麻烦？”老梁叔表情不变，但深凹的双眼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观测点越多，取得的气象数据越多，取得的结果越准确。当前的预报，或者说预言，其实是基于广大数据根据数□□算后得出的结果。如果一个人，想要达成这种模式的预言，他必须具有以下条件。”
　　“首先，这个人要尽可能多渠道、多途径地收集信息。方式越丰富越好，范围越广阔越好，精度越精细越好。啊，现在病毒爆发了，他还得根据病毒在不同个体身上呈现的差异化变异情况，建立一个病毒的模型。”
　　“我们就先不管肉眼连纳米都无法分辨、宇宙都无法有效探索、暗物质都不能切实发现的人类怎么做到信息收集的广度、精度了，就假设小朱真的凭借她难以预测的精神量，做到了信息收集的工作。现在，她想要预测未来，她还得会算。”
　　“算命？”老梁叔听得晕头转向，突然发现有个自己能听懂的，精神一震。
　　“计算！运算！”林臣茗满头青筋，“起码要有一个超级计算机的速度。精神量的庞大决定了朱黛可以感知的信息量更加庞大，但并不意味着她能够高速运算。毕竟，数学这种东西，还是要经过学习的。”
　　“而且，就算经过学习和脑域开发，在精神力的支持下，朱黛能够撑起运算，预测未来，必须考虑的还有未知因素。比如人心、人的行为模式，这是最不可测的，现阶段，完全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预知未来完全不可能。”林臣茗嘘出一口气。
　　老梁叔皱眉，他基本听懂了，就算别的不信，他也不相信目前的科技能够测算人心，这种连本人都不一定能搞懂的东西，什么样的模型、方程式能够测算？
　　“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林臣茗大喘气后来了一句。
　　“毕竟，朱黛的精神量目前连阈值我们都没有测出，太夸张了，完全不像是身体因为病毒变异自行生出的，人是有自保的本能的，精神能量的载体仍然作用于身体，不可能自行生出压垮身体的精神能量。”
　　“所以我曾经有个推测，朱黛的精神能量会不会不是完全来自于她本身，甚至她无意中触摸到了一个奇点也说不定。”
　　“奇点是什么？老梁，你可以理解为一个空间时间完全混乱的点。量子力学提出了‘多宇宙’的设想，平行世界理论上存在。如果朱黛真的能触摸到奇点，那么，她可能能机缘巧合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一些画面。啊，说不定已经看到了，毕竟，我确认了，她爸妈在S省的花市活的好好的，她在办公室失控那次，可是哭喊爸妈。”
　　“那就说明她能够预知未来！”老梁叔激动道，“林臣茗，哪怕只是一些画面，哪怕是随机的画面！你相信有关部门，我们可以从背景画面的蛛丝马迹中推测出很多事情的，毕竟，工业社会的一切都是系统的、成套的。我们能够改变很多！小林，把这些告诉上面，你放心，科学方面的事情我都不懂，最后解释还是需要你出面，我不可能昧下你的功劳……”
　　“够了！听我说完。”林臣茗摸摸脑袋，“我知道。可是平行世界的假设一旦成立，这个假设衍生出的其他理论也就自动成立了。老梁，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如果朱黛真的看到了，在她真的看到那一瞬间，我们的世界就自动成为时空的分支了。”
　　“也就是说，在朱黛看到未来画面的一瞬间，未来就自动改变了，画面失效了。我们成为了平行世界的一个平行世界。基于此作出的所有推论，都只具有参考作用了，而没有决定性的作用了。老梁，我不能说朱黛是否能够预测未来，因为目前来看，她的这类行为都是无意识的，她自己能否描述那些画面都是个问题。”
　　“如果真的汇报上去，上面肯定会尽一切资源开发朱黛的脑域，用尽一切手段截取那些破碎的画面。可是，看得越清改变幅度越大，基于一个根本完全偏离的预测，作出的关乎千万人生命的决定，老梁，这些生命的责任你担得起吗？哦，你儿子搞不好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老梁叔永远挺直的背垮了下来。半晌，他问：“你想怎么样，小林？”
　　“盯着朱黛。她完全没有这些意识，但是如果真的有平行世界，她父母的结局显然不怎么好，潜意识会催促她改变父母的命运，但因为她本身没有改变未来的想法，她的行为是对那个已知的未来改变最小的。”
　　“盯住朱黛，那个世界的她精神能力显然也很强大，而且明显对于精神力微操比朱黛熟练多了。作为一个已知的强者，她对哪些因素的反应越大，说明这些因素对她、对世界的影响越大。对世界的加权越大，说明越是时间的关键节点。”
　　“目前为止，她反应最大的有两个，一个是她的父母，另一个，就是雷胜利。”
　　“那小林你总是询问朱黛对现场的感觉，是不是也在改变未来？”老梁叔突然冷笑，“林臣茗，你可别说一套做一套。”
　　“那完全是两件事。所以我说搞行政的不要涉及科学，”林臣茗不耐烦地解释，“她对现场的各种细节、对危险的感知都更敏锐，是因为她庞大的精神力不由自主地就在感知周围环境，我都说了，她接收到的数据比我们丰富，所以，她只要在现场，简直就是一个对于异物的活雷达。在你看来，她的感觉危险、感觉心慌是预知，在我看来，只是她大脑神经中枢终于处理完毕各种细节，汇总得出的结论罢了。”
　　“我会好好盯着她的。你会盯着雷胜利吧，小林？”老梁叔拉开椅子，以老干部的姿态坐下，把保温杯拧开，姿态看起来很惬意地喝了一小口。
　　“我已经盯着他了。”林臣茗看了老梁叔几眼，突然笑了：“老梁，你没说出口的，不会还有你也会盯着我的吧？”
　　“小林啊，你还是太年轻。”老梁叔悠悠地笑着，“现在盯着你不重要，有些人才需要盯着呢。”他放下杯子，双手背在背后，踱步到把大巴分隔成两部分的膜前，按下侧壁的一个按钮，膜被收起，露出了大巴后侧的一排排座位，上面仍然睡得东倒西歪的男孩女孩，以及——
　　膜前，措手不及，被抓个正着的缪吴和果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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