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太后

　　今年冬天格外冷些。

　　皇上因为太子和中宫的事情心情郁郁，宫中上下都是小心谨慎，连脚步声都比以往更低三分，苏芷搓了搓手，见廊下两个小太监快步往这厢走，便问：“怎么了？”

　　“苏姑姑。”她虽只二十出头的年纪，但托了太后娘娘洪福在这十二监做专司记档的宫女，平日里也得这些小宫女一句尊称。
　　苏芷好性子，这两个小太监同她也相熟，道：“永安宫娘娘身子不爽，让多取些银霜炭。”
　　苏芷忙侧身让路：“这样，你们快些，莫耽误差事。”

　　她是专司记档的宫女，虽说不亲自经手，但各宫用度喜好都算清楚，永安宫娘娘绝色，生了皇上疼爱的小儿，只是这小半年来身子不好，一入冬更是难捱，虽说各宫炭火都有定例，但皇上心疼，每次都多拨一些。

　　心中想着，脚步匆匆，往慈宁宫后的小佛堂去，太后薨逝之后，明珀姑姑一直住在这厢。
　　“来了。”这是太后身边侍候最久的嬷嬷，太后诚心礼佛，薨逝之后明珀便住在这里，每日洒扫念诵，继续成全这份主仆情谊。

　　“姑姑可冷？我做了护膝送过来。”苏芷原是太后宫中的小宫女，明珀喜欢她聪慧温柔，对她很好，算是投桃报李，苏芷便将这位慈和的老嬷嬷当做长辈孝顺。
　　“做太多了，”老嬷嬷长寿，笑起来面上不少皱纹：“三天两头送东西过来，也不嫌辛苦。”
　　“姑姑知道的，我现下差事清闲，再不做些事情懒筋都得长出来。”苏芷将护膝递过去，又去旁边的炭盆瞧了瞧火，道：“嬷嬷觉得炭火足不足，今年天冷，我来的时候还遇上小太监们给昭嫔娘娘送炭呢。”

　　明珀稍稍翕动了一下眼角：“听说她病了很久？”
　　“可不是，病中之人总更畏寒些。”苏芷应言，心下却道蠢了，明珀姑姑是皇上都敬重的人，短谁都不会短这里的炭火。

　　“今年宫中是非不断，你的差事虽避嫌，但也要当心。”
　　苏芷笑：“姑姑放心，我晓得。”
　　明珀叹了口气：“昭嫔没什么大错处。”

　　“人食五谷杂粮，总要生病，说不定过些日子就好了。”

　　“她这病，好不得了。”明珀不再多说，瞧着苏芷笑：“当初太后在的时候，皇上常来慈宁宫请安，我才将你调到十二监去，现下看来离得远远的，好生当差才是最好的，过些年也能出宫嫁人了。”

　　其实苏芷是个美人儿，小宫女们私下还说同昭嫔娘娘有几分相似，听明珀这样说，苏芷忙道：“我记得姑姑这份恩情呢。”

　　从小佛堂出来回去的路上，瞧见几个太医来来往往的，忙裹了裹衣裳，快步回去，这麽冷的天她也不想冻出什么毛病来，想了想从御花园绕了条小路走。

　　“昭嫔娘娘可真可怜。”是个太医院小太监说话，苏芷记得他是跟着冯太医的。
　　“是皇上的旨意，轮得到你我来可怜贵人？我同你说了多少次，在宫中当差，第一要紧的就是管住嘴。”

　　苏芷听罢之后动也不敢动，直愣愣地站着，现下宫中都在传五皇子要被立为太子，再想想她曾在太后宫中听到的那个秘密，忽然觉得凉意一下子涌遍全身，直直站了一刻钟才挪步回去。先朝窦太后干政，挟幼帝差一点断了百年根基，现下眼瞧着五皇子不过三岁，皇上怎么会让年轻聪慧的昭嫔活着？

　　昭嫔娘娘最终还是没熬过去这个冬天，薨的那日下了大雪，还有小宫女跟苏芷嚼舌头：“昭嫔娘娘可真是没福气，眼瞧着五皇子愈发得皇上喜欢，说不准熬一熬就是太后了。”
　　苏芷斥了这说话不知分寸的小宫女两句，便回到自己房中，昭嫔娘娘不是没福气，她是太有福了。今年秋天她还远远见过皇上同昭嫔在御花园赏菊，那时候她还只觉得，这位娘娘真是满心满意都是皇上，不过这哪儿是她担心的事情，好好当差日后出宫就是，没成想一觉醒来，竟然身在锦帐之中。

　　“主儿可醒了。”旁边守着的小宫女过来，瞧见床上的主子迷迷瞪瞪，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有些无措，忙道：“奴婢给主儿取帕子擦脸。”

　　苏芷楞楞地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她倒抽了一口气，那小宫女忙跪下来：“主儿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梦魇了？奴婢这便取找太医来！”

　　“不必了，”苏芷总算是回神，先把声音找回来，道：“找面镜子来。”
　　“是。”
　　镜中的脸她认得。

　　苏芷使劲捏了捏面皮，旁边的宫女瞧着吓得都跪在地上，劝个不住，这可不就是刚薨的永安宫娘娘？！
　　她明明就是睡了一觉，就是借尸还魂也该是死了之后的事情，下首一个胆子大些的丫鬟期期艾艾地道：“主儿，春欢瞧您脸色差，不如再歇一会儿，让太医来瞧瞧。”

　　“不必了，你们都出去。”定了定神，这种事情，她若是露出马脚，这会儿就得被人拉出去烧了。

　　宫人们都退下，苏芷环顾房中，陈设都是按照美人的份例来的，再瞧罗汉床上摆着的一只缠枝裂纹挂耳花瓶，还是昭嫔刚入宫封美人的时候，十二监人手不够她跑腿送过来的。
　　难不成还借尸还魂到了昭嫔娘娘刚入宫的时候？

　　苏芷有些丧气，她不过睡了一觉，怎就成了这般样子。她先种的花儿没人管了，明珀姑姑日后怎么办，还有，难不成现下十二监中还有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活着的苏芷？
　　不过隐约记得，昭嫔娘娘原也是姓苏的。

　　总不能就这般待在床上等死，沉吸一口气，唤道：“春欢。”

　　“主儿有什么吩咐？”
　　“起身罢。”虽说本是个奴才，可现下不能再有奴才的样子，被人瞧出破绽便差了。
　　春欢轻吁了口气：“主儿原没忘记跟于昭仪的约您赏花，奴婢方才还想问主儿要不要回了去。”
　　“不必了，方才惊醒有些心悸，躺一躺也就好了。”

　　春欢上前扶着苏芷下床，到妆台前梳洗打扮，苏芷瞧着京中这张脸，昭嫔娘娘是后宫出了名的大美人，现下细看，琼鼻挺直，眉眼昳丽，偏微微笑时嘴角还有浅浅笑勾，又甜又艳。
　　“主儿今个选哪支簪子？”

　　“就它吧。”苏芷指了支梅花竹节纹碧玉簪。

　　春欢笑：“御花园梅花开得正好，主儿带着也应景。”不过稍显素净了些，她便又多点缀了两只小小的簪花。

　　赏梅？苏芷觉得有哪儿不对，可也说不出来，带着春欢出去，现下住着的还是个小小的偏殿，当初昭嫔娘娘可是炽手可热的一宫主位。

　　领着春欢往御花园走，远远就瞧见梅花红艳艳开了一片，于昭仪早就领着一行人在赏玩了。于昭仪闺名于琅，是青州通判之女，多少有些家世。

　　“请于昭仪安，我来迟了。”

　　“不迟不迟，”于昭仪是个娇俏的美人儿，小巧的下巴，水滴滴的杏眼，性子也活泼，顺手便折了枝梅花簪在了苏芷头上。

　　嬉笑着说道：“便得梅花艳，得间美人簪。”

　　苏芷屈了屈膝：“昭仪笑话了。”

　　“我出来久了，得去更衣，你先等一等，片刻便回来。”
　　“是。”
　　苏芷对这位昭仪娘娘印象不深，转眼瞧了瞧身旁的几桩梅花树，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快，快将我头上这花取下来！”

　　春欢上前，道：“主儿怎么了，这梅花正衬您呢？”

　　“快些！”

　　春欢不敢再多问，正要上手，却听得有人说话：“是哪位主儿在前面？”

　　这是皇上身边大太监赵沉的声音，一听就知是圣驾来了，这下子无人敢动，齐刷刷地跪下行礼，苏芷也忙跪在地上，这几株梅花是太后娘娘最喜欢的，哪儿能由她随意就簪在头上。
　　“你头上簪的是这红梅？”皇帝的声音，她怎会辨不出来。

　　只得硬着头皮道：“是。”

　　春欢也觉察出不对，上下动了动喉咙还是不敢说话，又听得上首天子道：“抬头。”

　　苏芷抬起头来，想着昭嫔娘娘也是日后盛宠过的人，这张脸定是功不可没，果然，周仁瞧见这容貌后，笑了起来：“如此容颜，也该配这几朵红梅。”
　　“苏美人？”

　　“臣妾在。”

　　周玉衡手上的扳指动了动：“今日也不必翻牌子了。”

　　赵沉忙应：“是，奴才这便着人去敬事房传话。”

　　这冲击实在太大，苏芷被人从地上牵起来的时候，都还未清醒过来，赵公公在一旁瞧着这位迷迷瞪瞪的美人，总瞧着不是位机灵的主子。

　　周玉衡笑了笑，抬步走了，这几株梅花是母后喜欢的，旁人摘两朵他许会怪罪，不过这位苏美人容颜姣好，折来簪花也无妨。

　　苏芷长吁一口气，悬着的心刚刚落了一下，便听见于昭仪的声音：“苏姐姐？”

　　虽说年纪长些，可苏芷不觉得自己当得这一句姐姐，忙福身道：“昭仪回来了。”

　　“嘿嘿，我刚刚瞧见圣驾过来了，”于昭仪说着，水滴滴的大眼转了转，落在苏芷头上簪着的梅花上：“如何？”
　　“托昭仪的福，我们主儿今晚要伴驾了呢。”

　　春欢一开口，苏芷便仔细打量着面前小姑娘的神色，见她银牙咬了咬，樱口微张，手指攥起来，一副惊讶的样子，然后忽地跳了跳：“恭喜恭喜，只看姐姐相貌，就知道会得圣宠眷顾。”

　　“多谢昭仪。”

　　于昭仪上前挽住苏芷的手：“走，去我那里吃点心！”
　　被不由分说地拉上，苏芷只得随着她走，于昭仪住着的是沁水居，离这里不远，进屋之后便让人上点心。

　　细瞧是白糖糕和绿豆冰糕，可那白糖糕上还淋了不少桂花蜜酿，苏芷便取了一块绿豆冰糕，刚咬下去便觉得甜腻得很，再吃一口牛乳茶，也是比往常宫中的多加了不少糖。

　　苏芷实在吃不惯，用了一块后便不再动手。

　　瞧着于昭仪倒是连吃了三四块，见她不动，便问：“这点心不好吃么？”
　　苏芷笑：“昭仪喜甜么？”
　　于昭仪旁的丫鬟团绒忙道：“主儿忘了？您的点心都是吩咐加糖做的，苏美人不一定吃得惯呢。”
　　于昭仪这才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可不是，我爱吃甜的，倒忘记姐姐不一定喜欢了。”忙又同另一个丫鬟藏雪道：“快，快去取些旁的点心来，咸口的也要记得。”
　　“不必麻烦了，”苏芷让那丫鬟莫动，道：“昭仪喜欢甜的，改日我做些拿手的点心，多放些糖给昭仪送来，只是今日这时辰，我也该回去了。”

　　“可不是，”于昭仪将口中的点心咽下去，道：“姐姐快些回去准备准备。”

　　苏芷领着春欢往回走，脚下步子快得很，春欢扶着她，笑：“主儿莫急，时辰还早呢。”
　　“浑说什么？”

　　小宫女吓得不敢再言，苏芷知道是吓着她了，缓了缓声音道：“日后不许这般讲话。”

　　春欢忙福身称是，小心翼翼地扶着苏芷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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