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清欢

　　苏悠然抱着那摞书回了宿舍，她有些懊悔自己刚才话太多了，怎么对一个不熟悉的人吐露心声呢？很多时候，她渴望被了解，又怯于被别人发现自己的内心，好像身体裸露在别人面前似的，有一种不安全感、一种惶恐、不知所措的感觉。
　　“下次可千万别这么冲动了。”她暗暗告诫自己。
　　不过，因齐老师那件事而引发的、对张拓的嫌恶，竟似乎有所减轻。
　　其实，苏悠然并不是那种常失态的人。今天之所以入神，是因为《回家》这首曲子太触动她内心了。
　　十来岁起，与父母就聚少离多，苏悠然常常感到孤独、无助，缺乏安全感。大人们常说她坚强、独立性强。其实，别人不知道的是：那都是逼出来的。她觉得自己从本质上来说很脆弱，很需要人照顾与呵护。
　　许多年后，她知道了，像她这种孩子，叫做留守孩子。
　　苏悠然常常感到孤独。与一般女孩子不一样的是：她不仅读琼瑶、读席慕蓉，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政治科技，她无一不感兴趣。多方面知识的熏陶使她具备了看待事物的独特视角，也使她更加孤独，心灵上的孤独。
　　《回家》这首曲子，把苏悠然内心那种沉睡的沧桑与渴望酣畅淋漓地表达了出来。她感觉，自己就是那个渴求归宿的旅人。只是，青春期后的归宿，已经不仅仅是普通意义上“家”的概念，而是更侧重于心灵上的港湾。
　　“老奶奶，您去哪儿？东西这么沉，我帮您驮一段路吧？”
　　一天，下午放学后，苏悠然去中山路上的孔家书店买书。回来的路上，一个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太太手提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的东西看起来挺重。苏悠然从自行车上下来，主动和老人打招呼。
　　“我要去实验中学。”老人说。
　　苏悠然有些疑惑，实验中学是县里的重点初中，明明是在县城西边啊，可老人却正往东走。
　　“奶奶，您迷路了吧？实验中学在西边，咱们这是往东走呢？都快到东外环了。”
　　“我闺女最爱吃我做的饺子了。她快放学了，我去接她。”
　　“不对吧？”苏悠然更疑惑了。老人也不看她，嘴里还在小声地唠叨着什么。
　　苏悠然明白了：老人精神上有问题。前面不到一千米米就是外环路了，晚上，那边车辆很多，老人这个样子继续走下去，后果难以想象。
　　“前面是个小学，哪儿有卫门，先去打听打听有没有人认识这个老人。”苏悠然想着，把老人手里的塑料袋接过来，发现里面是一盆月季花。她把袋子放到车后座上，领着老人向门卫哪儿走去。
　　“大爷，您认识这个老人吗？知道她家在哪儿吗？她的思维好像不太清楚。”
　　“这个老太太啊，在附近走了一天了。不知道她是哪儿的。”
　　怎么办呢？还要上晚自习呢。虽然离学校不太远了，可再到处打听也会耽误的。要不别管了？不，苏悠然觉得既然知道老人都这情况了，放手不管的事情她做不出来。
　　见到流浪老太被一个女孩儿带到了门卫这儿。很快，周围就围了一群人。
　　“要不，这样吧。”
　　苏悠然请求大家帮着看一下老太太，她去对面的小卖部打电话报警。大家都很积极，七嘴八舌地说：“放心吧。我们先看着她，不让她离开。”
　　她拨打了110，但那边的回答懒洋洋的，说“等我们有时间了就过去。”苏悠然一听，感到希望不大，她记起赵简讲的一件事：一次，赵简见到路上有人打群架，就报了警，电话那边问：“打死人了吗？”赵简答：“看着是没有。”那边答：“打死人了再说吧。”让人顿时无语。
　　不过，苏悠然并不打算放弃。“咱们谁家都有老人，每个人都有老的时候，请您尽快帮帮她吧。”苏悠然肯定地说。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那边的语气变得温和：“好，我们尽快过去。”
　　“现在你打吧。”她刚放下电话，店主对排在她后面等着打电话的另一个人说。
　　苏悠然转头一看，发现是张拓。
　　刚才的电话内容，看来他是全听到了。苏悠然没想会遇到同学，有些不好意思。
　　当她准备付电话费时，店主坚持不要，说是帮助人是好事，不能收她的钱。
　　打完电话，张拓说自己是来这边买东西的，没想到能遇上，坚持要和苏悠然一起等警察。
　　十五分钟后，警察还是没到，苏悠然和张拓有些着急——再等着就迟到了。
　　门卫大爷说：“这样吧，我看着她，等警察。你们先走吧。”
　　苏悠然非常感激，表达谢意后和张拓一起骑车向学校驶去。
　　“你怎么和这老太太扯上关系的？”张拓在路上问。
　　苏悠然给他简单说了经过，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当时，只是看着她那么大岁数，拎个重东西，挺费劲儿的。”苏悠然老实回答。
　　“你就不怕她赖住你？“张拓继续问。
　　“没想那么多。”苏悠然答，“而且，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做点好事，很多时候，只是需要有人起个头儿而已。有人起了头儿，周围人内心的善就被激发出来了。今天，虽然别人没有先帮老奶奶，可后来不都挺热心吗？”
　　张拓看了苏悠然一眼，什么也没说。
　　“你们俩怎么一起迟到了？”当苏悠然和张拓气喘吁吁地赶到教室时，还是迟到了，讲台桌上放了高高一摞作业本——老师今天要评讲作文。
　　下面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真是的！老师这怎么说话呢？”敏感的苏悠然注意到有同学看他们的眼光意味深长，她红着脸、有些埋怨有些不知所措。
　　“老师，我们俩是……”
　　“好了，好了，下课再说吧。先上课。”张拓刚要解释，老师打断了他的话，开始发作文本。
　　“李希蕾”、“霍奇”……
　　最后，作业本只剩下两册，苏悠然还没有收到自己的。
　　老师开始读留下的两篇作文。上次，老师出的作文题目是《论“爱”》.
　　“爱，不仅指父母子女之浓情、恋人夫妇之厚意，更指一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博爱、一种大爱。特蕾莎修女……”
　　苏悠然听到，老师正在念自己的作文。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昔有诸葛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今见逸夫楼中华遍布、书声琅琅……”
　　是另一篇范文，苏悠然发现，这篇文章，与自己的观点，简直不谋而合。
　　“这两篇作文，之所以拿来让大家学习，不仅因为观点明朗、结构严谨、重点突出。更因为，两名同学超越了你们这个年龄段思维与视角通常会有的局限性，不仅论述了大家多能看到的亲人之间的爱、朋友之间的爱、恋人之间的爱，更能从西方“博爱”和中国儒家“仁爱”的角度,殊途同归地阐述了一种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大爱……”
　　老师在分析两篇文章的优点，苏悠然不好意思地微微低着头。
　　作文本发下来了，另一篇范文，出自张拓笔下。
　　张拓上去领作文本往回走的时候，朝苏悠然这边看了一眼，微微笑了笑。苏悠然没去迎接他的目光，只用眼角的余光快速扫了一下，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她怕有同学再嚼舌根子。
　　下了晚自习，张拓叫上赵简、陪苏悠然又去了一趟托付老太太的地方，他们不放心，想确认一下，看老人是否得到了妥善的安置。门卫大爷说，警察找到老太太的家人了。老人是实验中学的家属，儿女都在大城市，家里只剩老两口，老太太今年八十一岁了，老年痴呆，两天前失踪的，家人已经报警了。
　　那天半夜，风雨大作，苏悠然起来收衣服，想起老太太现在安然睡在家里，欣慰地笑了。
　　“太累了，放松一下吧。”中秋节前夕，遥望当空皓月，踌躇满志的苏悠然，见晚自习后四周已空无一人，也想练练粉笔字，便即兴在黑板上写下“心随明月高”的诗句自娱自乐，刚要继续，却听到有同学折返的脚步声。急匆匆的，她连忙把刚写的诗句擦掉走人。
　　第二天早自习，苏悠然照例来的很早，她不好意思地发现：昨晚太匆忙，随手写下的句子仍旧隐约可见。她还惊讶地发现：在那隐隐约约的句子边上，不知是谁，又补了一句：志与秋霜洁。她环顾教室,只有张拓的桌子上有刚刚打开的文具,应该是轮到他做值日吧,今天来得这么早。同学们一会儿就陆陆续续到了，苏悠然赶忙把黑板上的所有痕迹清除干净，在粉笔灰的飞舞中，她发现，有个人一边用一块儿素净的方帕擦拭湿漉漉的双手、一边进了教室，正是张拓，晨曦映在他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光芒,他微笑着看向苏悠然，什么也没说，苏悠然却显然被吓了一跳，赶紧逃回了自己的课桌。
　　有那么几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张拓一直没来上课。苏悠然有些疑惑，却也不好意思找人问。
　　后来，张拓终于来了，臂上缠着黑纱，眼睛红肿。
　　张拓家的确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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