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余

　　第七章

　　因为云缺的责骂，平宁公主足足有两个月没有到秦南王府。叶芜本来也是为了云缺才硬着头皮去应付平宁公主的，如今她不来，她也乐得轻松自在。每天逗逗小云重，再跟重重斗斗嘴，这样的日子悠然自得，叶芜很是满足。

　　然而，云缺近来却心事重重。

　　叶芜与云缺是夫妻，自是能感受到云缺的心不在焉。他偶尔会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之后又将那一句“你快活吗”挂在嘴边。

　　叶芜无论如何回答，云缺都是一脸失望的表情。

　　叶芜想不通，缠着云缺问他究竟怎么了，云缺却什么都不说。这一来二去的，叶芜也开始心事重重了。她揽镜自照，二十出头的她依旧年轻貌美，且她非凡人，可拥有一辈子都不老的容貌。

　　叶芜心想，莫非是云缺觉得人妖殊途？

　　刚这么想，叶芜便迅速否决。虽然云缺是凡人，但是叶芜敢发誓她从未见过与自己如此相配的凡人，不论生活习性亦或吃食爱好等方面，他们夫妻几乎是一模一样。有时候看着云缺，她甚至会觉得他是另外一个自己。

　　那么……夫君到底因何而心事重重呢？

　　叶芜坐在水榭上，支颐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发呆。过了会，有侍婢前来禀报：“王妃，平宁公主求见。”

　　她微微一怔，想起云缺说的那句“不用委屈自己”，她果断地道：“不见。”

　　片刻后，侍婢回来，再次禀报道：“回禀王妃，平宁公主说王妃现下疑惑的事情，她知道答案。”叶芜心中一动，说道：“让她进来。”

　　.

　　叶芜看着她，问：“你知道什么？”

　　平宁公主扬起下巴，说道：“我知道的可多了，哪像你不过是无知妇孺。云哥哥有我在身边他才能无后顾之忧。”

　　“说重点。”叶芜面无表情地道。

　　平宁公主哼了声，说道：“据《山海经》记载，鹊山有一种仙草唤作祝余，食之不饥。倘若能寻到一株千年的祝余，熬成热汤，众将士便能饱腹一月，胜过万千粮草。这几年来云哥哥一直在找祝余，可惜还没找到。你有所不知，云哥哥虽然是异姓王，但一样受父皇的宠信，我的几个皇兄不学无术，父皇一直头疼不已。如果这回与邻国的一仗，云哥哥能凯旋，父皇一定会将皇位传给云哥哥。”

　　平宁公主又说道：“以云哥哥之能，若能登上龙椅，一定能开创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而且云哥哥一直以来的心愿也能达成。”

　　叶芜怔楞住了。

　　平宁说，夫君这几年一直在寻找一株千年祝余。而这么恰巧的是，几年前夫君便出现在她面前。

　　叶芜面色倏然变白。

　　平宁公主离开后，叶芜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夜里云缺回来了，她才反应过来。云缺问：“今天平宁是不是来过了？”他眯起眼又问：“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夫君面上担忧的神色，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的嘴唇翕动：“夫君，你可想天下太平？自此再无纷争？”

　　云缺笑道：“怎么今日忽然开始忧国忧民了？天下太平再无纷争，是我们大周每一个儿郎的心愿。保家卫国方能守护自己的亲人，我也才能保护阿芜与重重。”

　　叶芜低低地应了声。

　　第八章

　　打从那一日之后，叶芜开始变得沉默，时常望着苍穹发怔。不管重重说了什么，她再也没有笑过。只有在云缺回来后，叶芜才会绽露笑容。

　　重重喊道：“笑！笑！笑！”

　　云缺揽着叶芜的肩膀，笑道：“重重这几天怎么一直在说‘笑’字？你跟它说了什么？”

　　叶芜说道：“兴许是想哄我笑吧。”

　　“云缺！云缺！”重重的爪子抓住了牢笼，不停地用脑袋撞向栏杆。云缺微微一愣，说道：“重重是怎么了？”

　　“快！快！快！”

　　叶芜说道：“这几天重重一直在胡言乱语。不说重重了，”她侧过头，看向云缺，问道：“夫君刚从军营回来？”

　　云缺说道：“是呀，两国即将交战。”

　　叶芜问：“夫君会上战场吗？”

　　云缺笑道：“你在担心我？不必担心，这场仗我有把握打赢，至多两个月我便能回来了。等我凯旋的时候，我们给小云重生个弟弟吧。”

　　叶芜垂眼，静默了会，方道：“明天我能去军营看看么？”

　　云缺眸色微深。

　　他说道：“自是可以。”

　　叶芜说：“如果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小云重和重重。其实平宁公主虽然娇纵了些，但是她也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云缺皱眉，说道：“你在胡说什么，别说秽气的话。可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在我心中，没有什么能及得上你。我不会做任何对你有害的事情。”

　　“我知道。”

　　……可是我希望你也能快活。

　　.

　　翌日，叶芜和云缺一起离开秦南王府，还有重重。本来叶芜是不打算带重重去的，但是这只八哥跟成了精似的，竟然自己打开了鸟笼，一大早就躲在了马车里。

　　他们俩上了马车后才发现重重也在。

　　叶芜惊愕不已，想赶它回去，未料重重死死地扒着马车一角。云缺见状，劝说道：“阿芜，随它去吧。”

　　重重如小鸡啄米式地点头。

　　云缺摸摸它的头，笑道：“真的快能成精了，如果你化成人肯定是个固执的八哥妖。阿芜，你说重重化成人形，会是男的还是女的？”

　　叶芜久久没有回答。

　　“阿芜？”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什么？”云缺叹道：“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是不是身子不适？倘若不适便不去军营了，我今天回去陪你。”

　　叶芜摇头：“不用不用，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约摸小半个时辰后，两人到了军营。兴许是头一回有女子来军营的缘故，叶芜一下马车便受到万人瞩目。

　　叶芜对云缺说道：“夫君，你忙你的，我去周围看看。你随便找个人带我走走便好了。”云缺让军师白离陪叶芜。

　　白离带着叶芜在军营转了一圈。

　　空地上有一口巨大的锅，锅下燃着熊熊烈火。锅太大太高了，叶芜踮脚望了望，也没看到里头在煮什么。她问：“锅里在煮什么？”

　　白离说道：“烧水。”

　　叶芜说道：“我知道你们缺了一株千年祝余，恰好我前些时日得到了一株新的祝余。过几日两国便要开战了，正好可以熬成热汤。”

　　叶芜取出一株青色的祝余，她苍白着脸色，说道：“得马上放进锅里煮开，不然功效会大大降低。”白离命人搬来梯子，亲自爬了上去，将祝余丢入锅里时，他一转身，空地上的叶芜竟不见了人影。

　　第九章

　　叶芜以为自己会被热浪吞没，身为一株草，其实她很怕水的。可是白离将它扔下巨锅的那一刹那，她竟然一丁点感觉也没有。

　　没有灼烧的痛，亦没有淹没全身的热水……

　　她不由一怔，旋即重新化成人形。

　　叶芜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落入她眼底的是云缺愤怒而又伤心的眼神。她不禁大惊失色，转头一望，她尚在巨锅之中，可巨锅里面没有热水，连底部也是冰凉的。

　　云缺扣住她的双肩，他道：“阿芜，认识你之后，我从未想过要牺牲你！这样的念头起初……起初在不认识你的时候我是有过，可是后来我完全打消了。你怎么傻，你可有想过，你若死了，世间便只剩我一人了。”

　　“还……还有重重。”

　　云缺又道：“阿芜，我真没想过要牺牲你一人。你便是我的心肝，若没了你，哪怕天下永无纷争，这些又与我何干？与我何干！”

　　他开始不停地呢喃最后一句，像是入了魔障一样。

　　“夫君……”

　　“夫君！”

　　叶芜开始害怕了，此时此刻的云缺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眼神空洞，明明她近在咫尺，可她却不能在他的眼眸里见到自己的倒影。

　　重重跳到云缺身上，用嘴啄着云缺的脑袋，边啄边扑闪着翅膀。重重的举动唤醒了叶芜，她开始摇着云缺的肩膀。

　　“夫君！你醒醒！我是阿芜呀！我不干傻事了，再也不干了！你醒醒！夫君！”

　　云缺的眼神逐渐变得澄明，他期待而又紧张地问：“阿芜，你真的不怨我？”

　　叶芜使劲地摇头。

　　“不怨！真的不怨！”

　　“从未怨过我？”

　　“从未，你是我夫君，我不会怨你。”

　　云缺小心翼翼地问：“当真？”

　　叶芜上前拥住了云缺，她的眼眶开始泛红，泪珠在里头打着转儿，她吸吸鼻子，说道：“我从未怨过你，能遇上你是我这千年来最幸运的事情，与你在一起，我很快活。”

　　苍穹渐渐褪去，世间万物在渐渐化成虚无。

　　云缺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回抱住叶芜，紧紧地抱住。

　　“阿芜，我们还会再次相遇的。”

　　他怀中的阿芜成为了粉末，随着轻风飘洒向四周。一抹刺眼的亮光从虚空中裂开，逐渐扩大，最后成了一个巨大的光圈，牢牢地包围住了云缺。

　　云缺闭上了眼。

　　第十章

　　云缺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光圈早已褪去。周遭鸟语花香，溪水淙淙，鱼儿在水里嬉戏，偶尔蹦出细小的水花。

　　云缺循着溪流而上，一路落英缤纷，宛如桃源之地。

　　约摸行了一炷香的时间，一棵参天大树豁然出现在云缺眼前。沿着树梯而上有一座树中小屋，屋门大开，隐隐有光亮传出。

　　云缺踏上树梯，走入小屋。

　　屋中有一个扎着双髻的粉衣姑娘，看起来约摸只有豆蔻年华，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她的掌心之上有一抹亮光，散发着暖黄的颜色。

　　云缺心中一动，问：“沈姑娘，这便是阿芜？”

　　沈梦华说道：“是呢，你过来看看，还有阿芜的气息呢。”沈梦华手掌一挥，暖黄的亮光飘到了云缺眼前，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揽到怀中。

　　明明只是一抹亮光，可是他却感觉到了阿芜的气息，仿佛昔日的阿芜还在他的眼前，穿着红色的衣裳，歪着头笑嘻嘻地喊：“夫君，夫君……”

　　云缺心满意足地道：“多谢沈姑娘。”

　　他当真没有想到他的阿芜会是这么傻的姑娘，又兴许她当了千百年的妖，不曾识得人间险恶，拥有一颗赤子之心，喜欢一个人便什么都想奉献给他，包括她的性命。

　　他一直都在自责。

　　倘若自己早些告诉阿芜，早些告诉她，他云缺从头到尾奢求的不是天下太平，而是她，也只有她。

　　当初他一心想寻得祝余，费劲心思踏遍天下，终于在一荒凉的山坡之上觅得踪影。他原本想直接摘下，未料祝余已得神识。他自小便与寻常人不一样，懂得花语，而正是因为如此，皇帝才会收他为义子，他也才能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

　　所以当初见到祝余，他便知道再过一年，这一株祝余就能化为人形。

　　他从一株化为人形的牡丹口中得知花草化形，若得他人恩情，必须偿还。于是他便唤了随从在尚未化形的叶芜身前演了一出戏。

　　待她化形后，他便故意出现在她面前，一切都如他所料那般，呆呆傻傻的祝余妖跟着自己回了京城。岂料世间从不按常理出牌，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喜欢上一株祝余。

　　那时起，原先的念头便已经烟消云散。

　　只是他没有料想到平宁会欺负阿芜，会让阿芜知晓了他当初的念头，更没有料想到阿芜会牺牲了自己。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他连丝毫准备的机会也没有。

　　阿芜离去后，他以为她会恨他，会怨他的，可是她恨不恨，怨不怨，他已经无从得知。所幸后来他偶然从一朵桃花的口中得知梦华谷的存在，于是便将阿芜余下的残识带来了梦华谷。

　　只要阿芜做了个圆满的梦，她便能再次成为一株祝余。

　　他恳求沈梦华送他入阿芜的梦境。

　　沈梦华答应了。

　　梦中的阿芜很快活，还为他生了个女儿。他们之间说好了，若是生了女儿便唤作云重。他知道她从未怨过他，这一切足矣。他要带阿芜回到山坡上，他要陪着她日日夜夜，直到她再次成人。

　　云缺跟沈梦华告辞。

　　蓦然，他注意到树屋里有一个鸟笼，鸟笼里的八哥与阿芜梦境中的重重生得一模一样。

　　八哥呆头呆脑地说：“云缺！云缺！”

　　沈梦华笑道：“这是我养的八哥。”微微一顿，她又问道：“云缺，你现在快活么？”

　　云缺没有回答，唇角缓缓扬起。

　　沈梦华看向鸟笼里的八哥。

　　树屋外的苍穹在渐渐消失，溪水也渐渐干涸，一切的一切都在慢慢化成虚无，连云缺也化成了粉末，随着轻风飘洒向四周。一抹刺眼的亮光从虚空中裂开，逐渐扩大，最后成了一个巨大的光圈，牢牢地包围住了鸟笼里的八哥。

　　第十一章

　　红色的羽毛褪去，化为红色的衣裳，光圈消失时，淙淙溪水边出现了一个双眼含泪的姑娘。鱼儿蹦出水面，欢快地溅出水花。

　　沈梦华踏着落英缤纷而来，掌心上是一抹浅蓝的亮光。

　　叶芜拭去眼泪。

　　沈梦华伸出掌心：“这便是云缺。”

　　叶芜吸吸鼻子，说道：“多谢你。”

　　沈梦华笑盈盈地说：“不客气，梦华谷的梦都不为我所控，我只能送你进去，却不曾料到梦华谷会给了云缺一个梦中梦。”

　　叶芜亦不曾想到云缺他竟会如此自责，还险些成了心魔。

　　梦中的云缺竟忘记了后来的事情。

　　她原本想助他得到天下，可到头来他最想要的却是自己。她的云缺太傻了，她是一株祝余，她是仙草，剩余一抹残识她还能再次修炼，即便要花上比原先更多的时间，可她还能够活着。

　　结果她的云缺却傻傻地去求了牡丹花妖。

　　云缺生来便与凡人不一样，能懂花语。懂得花语之人，自然不会寻常的人，他上一世积了多少功德才能换来这一世的君临天下。

　　可是他通通都不要了，以命换命，只为她能够活下来。

　　梦里的云缺说她傻，没了她这世间于他而言又有何干系？可是于她而言亦然，世间没了云缺，她活上千百年，再热闹的俗世再好吃的肉包子与她又有何干系？

　　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出，梦中的云缺会带她回到荒凉的山坡上，坐在巨石前，傻傻地一直地守着她。人不过百年寿命，他守着她又能守多少年？更何况再次化为人形的她又岂还会记得他？

　　真是天下第一傻的夫君。

　　沈梦华问她：“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叶芜看着掌心里的浅蓝亮光，露出温柔的笑容。她道：“他的魂魄已经齐全，我送他去投胎。”

　　不管一百年还是两百年亦或千年，她都要再次寻到他，再次在他身边当一株祝余，喊他一声“夫君”，生生世世。

《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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