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鼎

　　辛自诩承认他自己有点儿惯出来的浪荡子毛病，简言之，恶趣味。不过那襦裙实在太小了，他们又没有时间等着裁缝做出来，所以虽然遗憾，也只有作罢。

　　买完衣服，辛自诩让他们先回去，他拽着闵旸，一路哈欠连天地逛了好几个店，用剩下的银子买了一堆毛皮，一大桶烈酒，一大盒子茶叶和盐巴。还捎带上几个华而不实的漆器梳妆盒，一点最便宜的女人的胭脂。

　　闵旸疑惑地看他，辛自诩回头一笑：“也许用得上，也许用不上。有备无患吧。”还颇不要脸地补了一句：“反正你拿得动。”

　　说起来闵旸和他想象中的大为不同——倒不是性格，他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呆这么多年，恐怕没什么能说知心话的人，闷一点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他的体力，比那些在京中长大的公子哥儿们好太多。

　　甚至比他这个曾经刀里来枪里去的还要好。

　　说起来，年龄真是不饶人啊，他的身子真是不成了。这些日子愈发惫懒，若非身上的衣服非换不可了，他今天都懒得迈出客栈一步。

　　想到这儿他又打了个哈欠，不客气地把东西都丢在闵旸怀里，轻车熟路地爬上他的背：“背爷一会儿，有朝一日爷东山再起了，亏待不了你。”

　　辛自诩以为闵旸会沉默，没想到他慢悠悠开口：“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辛自诩哑然。

　　他就是随便这么一说，还真没想过具体该怎么报答这个外族质子。让他一辈子吃穿不愁？闵旸还真未必会稀罕。帮着他扫平南诏还他一个南诏国主之位？恐怕他这辈子都没那个能耐。

　　辛自诩头一次被噎得哑口无言，半晌才道：“只要我有，只要你要，都可以拿去。”

　　“真的？”

　　“当然！”

　　辛自诩感觉闵旸胸腔震了一下，似乎是闷闷地笑了一声，然后没再说什么。两人一路沉默着，闵旸背着他，穿过深夜里的居庸城，夜风吹过，他感觉有一点冷，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把头埋在了闵旸的颈窝里，迷迷糊糊地想——他到底有多久，没有过这样温暖平静的时候了？

　　果然是蓬草命啊，富贵庭院里不得安宁，反倒是被狂风卷到荒郊野外的时候，才会感到一点点的踏实和安稳。

　　他在闵旸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阳光从客房的小窗子里照进来，一片温暖。

　　辛自诩伸了个懒腰坐起来，便看到闵旸坐在床边，手上不停。他揉揉眼睛，定睛一看，简直要惊呆了——闵旸正拿着一根不知打哪儿弄来的缝衣针，缝他的一只破了洞的臭袜子。

　　他之所以能认出那是他的臭袜子，完全是因为那袜子边缘上一圈骚包的银线绣的花纹——那本来和银线颜色一致的布料，如今已经南辕北辙，黑出境界，衬得那银线愈发得白。

　　而闵旸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正握着他的一只臭袜子，十分专注地穿针引线。

　　辛自诩感觉自己的心被挠了一记，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他漫无边际地想，连他母亲都没给他缝过衣服呢，这到底算个什么事儿啊？

　　辛自诩暴躁地一把夺走他手里的袜子：“行了行了，大老爷们儿弄这个做什么？这么贤惠，你要是个女的，我都想把你娶回家了！”

　　“我要是个女的，”闵旸捉住他的手，缓慢但坚定地拿走了他手里的臭袜子，“肯定不嫁给你。”

　　“为啥？”

　　闵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低头继续一针一线缝他的臭袜子，那动作又专注又笨拙，和他的形象非常不搭，但却奇异地给了辛自诩一种温暖的感觉。

　　辛自诩有些不是滋味地想，像我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的确不值得这么好的女子爱。

　　真操蛋！命都快没了，还有工夫想这些有的没的。

　　辛自诩披衣起身，拽过他刚咬断线头的袜子，粗暴地蹬在脚上，穿进鞋里：“走了走了！出关出关！”

　　闵旸说：“晌午已过。”

　　“什么？”

　　“穆大人早上来敲过门，因为王爷高卧未起，所以行程推迟了一天。”

　　辛自诩：“……”他竟然睡了这么久？睡得这么死？穆海来敲门应当动静不小，他竟然一点都没有觉察？

　　他坐回床上，微微眯起眼睛，心想他身体真的衰弱到了这个地步？

　　不……他虽然受过重伤，武功丢了大半，可是比一般人身体还要好很多，几乎不怎么生病，更不曾这么疲惫过。

　　可现在……

　　他心里“咚”地跳了一记，心想他这不同寻常的嗜睡，很像……很像他听说过的某种慢性毒药。那毒药的症状，起初就是浑身乏力，极度嗜睡，半年后就会不声不响地“无疾而终”。

　　——这毒药曾经被一个抢来的妃子用在了先帝的身上，当时谁都不知道，直到发现被迫出家的太妃与外族私通，景泰帝才顺藤摸瓜查出了先帝之死的真相。

　　为了不引起朝堂动荡，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辛自诩刚好是有限的几个人之一。

　　闵旸去厨房给他拿吃的，辛自诩从兜里摸出一把小刀，在指头上割了一道，滴在昨天剩下的碎银子上。

　　那银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了。

　　辛自诩眯了眯眼，摁住伤口，慢慢地想，是谁连他被流放都不肯放过他，迫不及待地想让他死呢？

　　他的侄儿皇帝吗？还是其他被他碍过事儿的人？

　　不管是谁指使，下毒的人一定在他们二十几个人里。是哪个人呢？

　　“怎么了？”闵旸端了一盏粥，递给他，“先垫垫肚子。等会儿要吃晚饭了。”

　　会是闵旸吗？

　　不……闵旸和他没有直接利益冲突，更何况闵旸这些日子对他真的好得不像话。虽说他对闵旸有那么点别有企图的救命之恩吧，但报恩还有其他很多种方式。

　　辛自诩接过粥来抿了一口，不烧不凉，温度刚刚好。

　　他看得出，闵旸对他是用了心的。否则就算是救命恩人，也没几个人能做到为对方缝臭袜子。辛自诩想到这儿，忍不住瞥了闵旸一眼。

　　闵旸用目光催促：“快喝。”

　　辛自诩一面喝一面想，他们二十几个人吃住一起，谁都有机会下毒，他一时还真想不出谁的嫌疑大。

　　闵旸等辛自诩喝完，接过空碗放在一边儿，伸手去抚平他额头的褶皱：“到底怎么了？”

　　辛自诩没有隐瞒，把自己的猜测一五一十跟闵旸说了。闵旸皱眉：“不管是谁，他显然不想和你撕破脸。你暂时装作没有察觉，该怎样就怎样，以后你的饮食……找个借口，你说吃不惯干粮，我单独给你做。”

　　辛自诩讶然挑眉：“你会做饭？”他总觉得闵旸比他的实际年龄要成熟许多，而且时不时就会给他一个新的惊喜。

　　“这个问题，”闵旸笑了一下，“你早就问过了。”

　　辛自诩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想起他做过的那些不怎么地道的事情——看人满身伤不是先帮忙救治，反而问人家会不会做饭。

　　闵旸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哦，他好像有点儿惊讶，回了一句“会一点”？

　　辛自诩想到当时的情景，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他本来就是那种惫懒性子，既然找到了拖延的法子，也就不再烦恼。吃了晚饭顺着困意又睡了美美一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被闵旸背在背上，正走出居庸高高的城门洞。

　　阳光正好，天色蔚蓝，白云朵朵。

　　但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出了关，才是真正的穷山恶水。

　　他们北行的旅程，其实才刚刚开始。

　　辛自诩闲不住，在闵旸背上晃啊晃的，他胸前挂着他前天买来的盐巴、茶叶和胭脂等物，随着他的动作“叮铃咣啷”一阵乱响。

　　闵旸无奈开口：“别动。”

　　辛自诩说：“一二三四五……二二二三，咱们这是一路走一路捡人啊。

　　众人闻言都不禁莞尔，可不是嘛，出京的时候他们十二个犯人九名差役，一共是二十一人，龙首原上捡了个质子，居庸关上又捡了个戏子，现在已经是二十三个了。

　　辛自诩当时只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北行这一路，他们会一直不断地捡下去，一直到捡出了一支队伍。

　　而与此同时，也在不断地丢人。

　　那时候他们谁都不知道，去往极北墨河这一路，比他们任何人想象的，都更为艰难。

　　辛自诩吹了个口哨：“小苏，闵羊羔跟着我们也就算了，你跟着我们算个什么事儿？男人真的有那么，嗯，好吗？”

　　苏成香嗤笑：“王爷，你还真别忙着笑。听说墨河那边儿女人比金子还稀罕，十来个爷们儿打架抢一个女人，就你这样儿的……还未必抢得上。”

　　辛自诩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苏成香挽着叶子瑜的手，抬起下巴一笑：“说不定你也得找男人。到时候别怨我笑话你。”

　　辛自诩哈哈大笑：“叶兄可得看好了，免得我哪天忍不住窃香。”

　　“别介，”叶子瑜还没开口，苏成香先翻了个白眼，“王爷听戏欠我那十两银子，打算什么时候还啊？”

　　辛自诩这会真的被呛住了，趴在闵旸背上剧烈得咳嗽起来，喷了他一脖子的唾沫星子，像下雨一样。

　　曲同非笑：“还没见过王爷吃瘪呢。”

　　叶子瑜笑着跟了一句：“这叫一物降一物。”

　　“屁，”苏成香说，“我这辈子只降你，其他人我还懒得理呢。”

　　叶子瑜笑着摸摸他的脸，一行人继续说说笑笑往前走，但没过多久，他们谁都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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