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郎君

　　夏夜的荣昌侯府薰风阵阵，虫鸣声声，我刚洗过澡，坐在院子里，一边晾着头发一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我的红漆小弓的弓弦。
　　侍女禀报说有个当兵的求见。
　　我看到一身粗葛短衣的周芷诚站在那儿的时候，惊讶又怯喜。
　　“微臣给殿下请安。”
　　看他的样子，似乎毫发无损。
　　相比他的好武艺，想来我的担心真是既多余又愚蠢。
　　我居然冒了一句酸：“虽然无恙，也不必亲自来报平安呀，周大人这么忙，本宫真过意不去。”
　　他看着我，似有些局促：“抱歉，深夜来访，芷诚自知冒昧。”
　　我轻笑：“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来呢？”
　　心里有些苦意，却不能细说。
　　他攥了攥拳头：“芷诚有话要说。”
　　我的心突突狂跳起来。
　　他定定看着我的脸，半晌道：“芷诚第一次见到殿下，就……就觉得十分欢喜，虽然知道是僭越，但是听到皇上先前的安排，心中却也暗喜，”他看了我一眼，接着道：“而且，而且在下相信，殿下对在下必当也是……有情的……”
　　果然是个粗人，就这么直愣愣的把这些话说出来，一点余地都没有留。我的脸刷一下红了：“放肆，你胡说些什么？”
　　周芷诚突然笑起来，微微低头：“不会骗人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
　　“我……本宫……”
　　如此轻薄，我简直语无伦次。
　　“微臣并没有逼迫公主的意思，也会给公主考虑的时间，微臣……愿意等。”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厚实的手掌竟轻轻打着颤，看着让人于心不忍，那布包摊开来，是一只手掌大小的木头小弓，质朴憨拙却又透着一种机巧可爱：“微臣小时候，学过木匠，这是微臣送给公主的心意……微臣做了很久，也不知道合不合公主心意……”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说服自己说，这是什么破玩意儿？拿到他家乡市集上去卖，不知道有没有人会买。
　　可是我的心却酸胀起来，真的好想哭。
　　我脸上堆起笑：“周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似乎不解：“我……微臣……”
　　我笑得很用力，以至于说话都有点含糊：“周大人，您知道我这对耳坠子是什么材质？哪国进贡？”
　　“这……”他似不明白我话中深意。
　　“您知道我身上的衣衫是什么料子？为什么我会穿着这件衣服出现在这里？您闻得出来我熏的是什么香吗？您能说得出它的典故吗？您知道我爱喝的是玫瑰露还是玉兰浆呢？”
　　他终于懂了，眼睛里有一丝受伤。
　　“周大人喜欢吃的是什么？”
　　“葵菜汤和炸酱面。”
　　我冷冷一笑：“您知道本宫爱吃什么吗？肉之美者，猩猩之唇；鱼之美者，东海之鲕。”
　　他盯着我，眼睛里有一抹受伤：“我以为……只要喜欢，这些都不重要……”
　　看着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差点说不出我以为我应当说的话：“周大人，本宫以为你是个本分人！”

　　回宫以后的日子无聊的紧。
　　母后提了一次我和付裴的婚事，我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把我嫁给他，我马上去死。
　　她好像真吓着了，这事算是了结了。
　　母后只好在宗室贵族中给我觅婿，来来去去见了许多所谓的少年才俊、芝兰玉树，我的心情却更加黯淡。
　　我讨厌他们说话拿腔拿调的样子，每一个都穿着精致，有着千篇一律的周全礼节，说着众口一词的大道理，高贵得那么千人一面。
　　我想起有一个人，穿着麻布短衣，依然能够自信得言笑晏晏。
　　他那深潭一样的双眼，仿佛预示着他的内心并不被这俗世所累，有着另一个美好的神秘世界。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没有勇气嫁给他，我的生活由金碧辉煌而堆砌，我从小在锦绣珠宝中打滚，除了这虚荣的生活方式，我什么也不会，离了锦衣玉食，我什么也不是。
　　他却全然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陌生世界。
　　我想起那天晚上可怜巴巴的他，心都要碎了。

　　一转眼就是秋天了，皇兄摆了琼林宴，犒赏一干新科举子。
　　通过母后的斡旋，宗室中待嫁的贵女也可列席，我自然盛装坐在首席。
　　堂上少年，皆穿着御赐的青衣，亭亭翠竹一般。
　　四姐拉着我的手，悄声道：“那簪花的状元是真不错，听说出身浏阳王家，很是了不得呢。”
　　五姐咳了一声：“听说家里已有妻妾了。这榜眼郎倒真是不错，出身会稽谢氏，比起宗室这些才俊来说，出身还要更显清贵呢。尤其是……相貌还这般俊美。”五姐说着，脸都红了。
　　我拿眼去看探花，他也正不时往这边张望，看的却不是顶着公主头冠老气横秋的我们，而是我身后那穿着红衣娇嫩得一朵花儿一样的少女--静仪郡主，这姑娘在宗室里，可是出了名的美貌。
　　我对着五姐飘了个眼风，示意她快看。
　　五姐先是一愣，笑起来：“怕什么，晚妹妹难道不知道吗？皇上前儿才把这静仪赐婚给周芷诚了，倒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了。”
　　这句话之后，这顿饭统共吃了些什么，我后头都不知道了。

　　如果我那晚答应了他，我的生活是不是不会这么难熬。
　　我不时这么问自己，可是到了这份上，我好像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坐在萧索的凌霄殿前，看到一个穿黑袍子的男人朝着我走来，他说，六公主啊，我的心意没有变，你能答应嫁给我吗？
　　我说好啊好啊，其实我没有吃过炸酱面，说不定我也会喜欢的。
　　等我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哭了。

　　秋天就要深了，又要打仗了。
　　远在西面的匈奴近年吞并谭雅等小国，越发强大，不时挑衅，之前派奸细想要抓住我作为人质，以次羞辱我皇兄挑起战火，却被周芷诚识破，匈奴军队索性偷袭了我朝边陲的两座城池，掳走钱财百姓无数。
　　皇兄说，早晚一战，就在今朝了。
　　可是匈奴军队勇猛凶残，兵力几倍于我军，凛冬将至，谁人能将帅三军呢？
　　我心中有个答案，但是我想，他不是要新婚了吗？念在此，皇兄也不会选他的吧。
　　“公主！”
　　我坐在凌霄殿前的石阶上玩着我的小弓箭。
　　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抬头，却是周芷诚。
　　他瘦了些，脸上没啥血色，眼睛里像覆着寒霜。
　　我的心如火炭一般烧得滚烫，嘴巴里却发不出声音。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随即垂头，尴尬地挪动了两下脚步：“微臣是来与殿下告别的，刚刚去见过皇上了，微臣自愿去与匈奴作战，此去凶险，也许再也不能见到殿下了，所以特来道别。”
　　他等了等，似乎在等我回应，随即失望地叹了口气：“公主保重。”
　　“你，一定要回来啊！”我的声音轻轻带着颤音。
　　他的眼睛似有火光闪动。
　　“你……你也是要成亲的人了，也要顾惜着些才是，不可胡乱舍命。”我口不择言地道。
　　他眼中火焰瞬间熄灭，像是自嘲似的苦笑一下，这才去了。
　　看着他那略有些沮丧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冬天格外漫长，我每日都盼着前线来的捷报，如皇兄所言，周芷诚确为不世出的将才，立春的第一天，前线的信使回报大捷，匈奴主力被杀得片甲不留，在追击匈奴残部的过程中，周芷诚还取了匈奴王的首级。然而，他自己也受了重伤，却不愿意留在边城养伤，现在正在回京途中。
　　皇兄一边责怪周芷诚不爱惜自己一边派了御医快马前去接应。
　　母后虽然不喜周芷诚，但是对这个结果也很是欣喜，笑着对前来请安的静仪道：“哀家本来觉得让你嫁给周将军，是委屈了，如今他创下这不世出的功业，已然今非昔比，自然是要封侯的，为了表示对你们的祝福，哀家准备出些私房为你添些嫁妆，待周将军回京，就为你们操办婚礼。”
　　静仪脸色煞白，“噗通”跪地：“求太后为静仪做主。静仪不想做望门寡，求母后帮她解了这婚约……”
　　我竖着耳朵仔细听，才知道，原来众人皆传，周芷诚这回受了极重的伤势，恐怕时日不多了。我只感觉轰的一声，脑子仿若炸开了一般，也听不下去静仪的哭诉，兀自跑去找皇兄。
　　皇兄正端坐西厢批折子，看到我这个样子十分惊讶：“怎么了这是？”
　　我一边哭一边说：“送我去见周芷诚，送我去见周芷诚。”
　　他撇嘴一笑：“你不是看不上人家吗？这会子又是干什么？”
　　我把静仪的事情说给他听，又把周芷诚出征前来见我的事情说给他听。
　　皇兄不置可否，用手摸摸下巴，道：“他人倒是已经要到京畿了，你要去见就去见吧。”
　　我一路火急火燎、快马加鞭，终于第二日下午在官道上截住了周芷诚的马车，我正要掀开车帘，被两个裨将拦住：“公主，周将军伤势不轻，正在休息，还望不要打扰。”
　　我心急如焚，生怕周芷诚坚持不住，哭着喊：“周芷诚，你一定要挺住啊，只要你能活下来，我就嫁给你！”
　　“殿下说得……可是真的？”里面传出沙哑虚弱的声音。
　　我一愣，随即道：“本宫自然言而有信。”
　　“可是……微臣家徒四壁，拿什么娶殿下？”
　　我不假思索地道：“那你就嫁给本宫吧，本宫养活十个你都绰绰有余。”
　　“殿下说得可是真的？”帘子自己掀开了！熟悉的脸露了出来，他倒是受了些伤，但似乎远没有想象中的重。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我感觉被愚弄了，喊一声：“无耻！”转身要跑。
　　却被他抓住了手，被拖上了马车，拉动了伤口，他疼得龇牙咧嘴。
　　我有些不忍，嘴上却说活该。
　　他笑得没心没肺，“这么多人作证，公主可不能反悔。”
　　我皱眉：“可是你身上还有婚约啊！”
　　周芷诚叹了口气道：“微臣所以请战，始于拒婚，当时皇上与臣的约定便是，如若此战大捷，便解除婚约。为了安抚静仪公主的情绪，皇上才刻意让微臣假扮重伤，并让人在京城散播谣言，说微臣已到无药可医的地步，这样便方便解除婚约。”
　　我心中暗语：根本不必安抚，人家现在正一心要甩掉你这个包袱呢。
　　想起皇兄那狭促的样子，我心里窝火：“原来你们是一伙的！”又嘴贱道：“静仪那样的大美人，你倒是舍得。”
　　他定定看着我，并不说话。
　　我注视着他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睛，只感觉自己要溺毙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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