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吟轻歌

　　清脆的鸟叫在窗外暗示着黎明的到来，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户洒进来，斑驳了一地，像被碾碎的水晶。
　　睡梦中的亓殷钰皱了皱眉头，他感觉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他的面孔上扫来扫去。
　　他睁开眼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撇了撇红润的嘴，嘟囔道：“小家伙，你干什么啊？昨天那么晚才回来，你倒是精神好。”
　　小孩朝房间望去，首先映入他眼中的十一张巨大的狐狸的脸。狭长中带着魅惑的眼睛，明亮的金眸倒映着他的样子，全身雪白不掺一丝杂质，身后舞动着的九条尾巴上笼着淡淡的金光，其中一条尾巴上的铃铛正铃叮作响。
　　亓殷钰眨眨眼睛，不可思议的说：“我一定是没睡醒吧？还是说你是妖怪？”
　　闻声那九尾狐摇身一变，白气散尽后，走出来一身着狐裘，面容俊美邪肆的男子，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房间中回荡：“本座乃白面金毛九尾狐，玉九白，现在你还觉得本座是小家伙吗？”
　　然而亓殷钰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他温润如玉的笑笑，说：“确实不是。”
　　“怎么，你不怕我？就不担心我会吃了你？”还好你不怕我，我回来了，琥珀，不，应该是殷钰。
　　当然了，后面的话玉九白并没有说出来。
　　亓殷钰苦笑一声，幽幽的说：“不怕的，这么多年来我都是一个人；再说了，你如果要吃我，又何须等到现在？如果你真的要吃我，我也是不会怕的，对我来说不过是早死十年罢了。”
　　玉九白面上不动神色，内心却痛苦不已。纵使强大如他，也无法违抗天道，来改变亓殷钰今生的命运。他能做的只有等，等他再轮回几世，只要等他的灵魂在时间中被修补完好。所以，他这一世能做的，只有陪他直到他死去。
　　没等他说话，亓殷钰又说：“我天生心疾，最多也只能活到弱冠之年，所以，现在死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对了，我在奉劝你一句，这几天你最好藏起来。门派大会又要开始了，到时候如意观的那些道士也回来，听说他们的观主此生最痛恨妖怪，尤其是狐妖。听那些下人说，好像是因为百年之前曾经有一只狐妖夺走了他最心爱的人。”
　　玉九白眯起眼睛，冷哼一声说：“什么最心爱的人，明明是那个人类横刀夺爱，害死了他不说，还大肆屠杀我狐妖一族，要不是我百年来被束缚，那个男人能活到今天？”
　　聪明如亓殷钰，他脑内一转，就立刻想到了个中缘由：“喂，难不成你就是那只狐妖？所以才如此痛恨他？”
　　玉九白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说：“你想听我的故事吗？多年以前，我爱上了一名人类女子，苦苦追随她九百多年，却一直错过。就在百年之前，我算得她阳寿已尽，准备和他做最后的道别。他却把他的孩子托付给我，那孩子长得很美，和你一样美，那样的容貌就算是放在美艳无比的妖族之中，也是稀有。我将那孩子养到十岁，可是就在某一天中，青丘山上闯进来一群道士，他们杀我族人，作为狐妖一族的族长，我自然也要身济战斗之中。给了那个男人可乘之机。小孩不见了，我也因此走火入魔丧失记忆。再相见时，他已经是翩翩少年。他等了我六年，我忘了他六年。最后，他为了我而死。到底是报应啊，这一次，我等他百年，他忘我百年。你说讽刺不讽刺？”
　　亓殷钰的心疾又开始发作了，心口的剧痛让他秀美的五官歪曲，额头上冷汗直流。亓殷钰的泪水从脸颊上滑落，一滴一滴，不知滴到了谁的心上。
　　他艰难而痛苦的开口：“不要说了，我的头好痛，心口好痛，我是怎么了？谁来救救我？你是谁？琥珀是谁？什么待君归的歌谣，你到底在说什么？追儿，追儿，我不是追儿！我到底是谁？琅邪，琅邪，我才不想快点长大！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大狐狸？玉九白？什么烂桃花？为什么不要我？你在哪？我想有个人可以和我说说话，我已经装了六年的哑巴了！为什么我的脑中会有别人的记忆？是谁？是谁操控了我的身体？姐姐，大哥，你们快来救救我，我好痛苦……”
　　玉九白心痛的将眼前的人搂入怀中，尾巴在亓殷钰的脸上晃了一下，亓殷钰竟然安静的睡去，仿佛刚刚疯狂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他爱怜的亲吻他的额头，喃喃的说：“对不起，是我的不好，我不该强行唤起
　　你的记忆。睡吧，睡醒了你就该忘了前世的一切，也包括我。这辈子，你就做个单纯的亓殷钰吧。你只需要记得，我是你偶然救起的一只狐妖，你还会记得我，这样我就有理由陪在你身边了。”
　　阳光依旧明媚，但却怎么也照不进心灵深处那些残缺的破洞。

　　正午时分，九幽城的太阳却不似别处毒辣，是那么的明媚和煦。
　　亓殷钰心事重重的走在回廊上，眉头紧锁着。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今天他会在玉九白的怀里醒过来？
　　想起他那种看待食物的眼神，亓殷钰就莫名觉得一阵恶寒袭身。
　　其实亓殷钰只猜对了一半，玉九白确实是想吃了他，不过这吃法么，和他想的不太一样。也难怪玉九白会这么饥渴，百年之前他对他的举动也只有亲吻和搂抱，二人甚至没有互通心意，只是保持暧昧不清的状态，的确算不上什么爱情。而这一世的亓殷钰也还是个懵懂的孩子，根本不会往那处想，这就苦了玉九白，几万岁了还是老处男，也没少被妖界的好友笑话。
　　玉九白现在正缩在亓殷钰的怀里，像极了一个雪白的球。
　　等亓殷钰抱着他进入大堂时，立马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
　　“小殷钰，你哪里来的天鹅绒软枕啊？毛绒绒的，真有意思！”亓安宁笑着说。
　　亓殷钰冲她笑笑，说：“姐，这不是枕头，是只小狐狸。”他把玉九白抱在空中，像展示一件玩具似得给亓安宁看。
　　亓念宸温和的笑笑，宠溺的对自家小弟说：“你喜欢的话，就养着吧。你毕竟是个十岁的孩子，太过死气沉沉可不好，养只小动物对你来说有好处。”
　　“咳咳，都肃静，今天叫你们来是因为门派大会的事。经过武林盟商讨，此次大会就在我九幽城召开，作为城主，我需要接待各门派的主上与弟子，时逢上灯节，正好向城内的百姓宣布一下。今天晚上你们随我一同出去，待所有事宜筹备好之后，我将解除宵禁，打开城门，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有异议？”
　　这么好的机会，当然是没有，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想。
　　玉九白抖抖狐狸耳朵，在心中想：人类的节日吗？有点意思。

　　一轮圆月高悬于空中，皎洁的月光透过云层轻柔的洒向大地，却淹没与繁华喧嚣的闹市之中。
　　今日九幽城宵禁大开，处处灯火通明，每一处酒楼都坐满了宾客，每一艘画舫上都坐满了文人墨客。五彩的烟花在空中炸出漂亮的色彩，相交辉映。舞龙舞狮的，踩高跷的，到处都是。连每一处小摊都围满了人。
　　在九幽江边放河灯的人也是不计其数，妙龄的女子，风流的少年，天真的孩童，年迈的老人都在凑热闹。人群中时不时的爆发出喝彩与欢呼的声音。
　　当一艘流光溢彩，豪华无比的画舫缓缓驶进闹市区的时候，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是城主大人！”
　　几乎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半晌，女子屈膝行礼，男子拱手作揖。他们异口同声的喊道：“恭迎城主！”
　　亓天枢站上船头，高声说：“大家不必多礼，今天是上灯节，亓某人与你们同乐！”
　　黑压压的人群再次爆发出欢呼声，也都不再拘礼。
　　待画舫靠岸时，有人开始小声讨论。
　　“城主英姿还是不减当年呐。”
　　“念宸少门主不知有没有心上人……”
　　“安宁小姐只不过十三岁的年纪，就如此美貌动人，往后提亲的人肯定要踏破门槛！”
　　“诶？你们知不知道那个抱着一只狐狸的女孩是谁？他长得真好看，甚至赛过亓安宁呢。”
　　“什么呀？那是亓家小少爷，生的绝美，难辨雌雄，而且据说十岁时就能吟诗作对，赛过程中所有的私塾先生呢……”

　　与此同时，九幽江边。
　　亓殷钰捂住隐隐作痛的心口，长舒一口气。他实在是不适应如此喧闹的环境，浑浊的空气让他浑身不舒服。
　　他向父亲一行人辞行，独自向街角走去。
　　亓殷钰走到一处昏暗的角落，将怀里的玉九白放下来，柔声说：“好了，这里没人，你快变成人形。”
　　一阵白光过后，亓殷钰从角落里走出来，他身后跟着一名摇着折扇，面容俊美的白衣公子。
　　玉九白邪魅的勾唇，拉住小孩的小手，说：“喂，你说我们现在像是什么关系？”这一笑竟引得姑娘们频频侧目。
　　亓殷钰温和的笑笑，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很重要。我和你只不过才相识一天而已，可是这一天，我的笑与泪竟然比我过去十年间的还要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即使你是妖，我是人，而我却对你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你说是不是很荒谬？”
　　玉九白不语，半晌，他才说：“你一个小孩子这么伤感干什么？要多笑笑。”
　　虽然你落泪的样子很美，但我却讨厌那样的你。最后这句话，是玉九白在心里说的。
　　亓殷钰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玉九白的手，对他笑笑。
　　这一刻，玉九白只觉得亓殷钰的眼睛里有从海面上升起的繁星，在璀璨耀眼的星辰也抵不过眼前的人儿蜜糖般的笑。
　　鬼使神差的，玉九白竟然对他说：“殷儿，你愿不愿意随我回到青丘？你若愿意，我便化为原身，甘当你的坐骑，驼你去各地游历，你说好不好？”
　　亓殷钰咯咯的笑起来，只当他的话是玩笑。而玉九白也全然不在乎，拉着他继续先前走。
　　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重要？玉九白会告诉你，当然有。
　　那就是陪着心爱的人直到终老，即使那个人不爱他。
　　朱雀曾经问过他：“玉九白，你养了那孩子那么久？这百年来他却不记得你，你不悔吗？”
　　当时，他说：“我不悔，只要我记得他就好了。”
　　当然了，这些没必要让亓殷钰知道，他只需要快快乐乐的笑，痛痛快快的哭罢了。

　　路过一个面具瘫子的时候，玉九白停了下来。
　　他用手中的折扇指着那些精美的面具，问：“殷儿，你要不要？”
　　亓殷钰好笑的摇摇头，说：“我又不是唱戏的，要面具干嘛？”
　　玉九白摇摇头，语重心长的说：“殷儿，你难道不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况且，你的这张脸就是你怀的璧，这人世间的险恶你应该比我了解的跟清楚才对。”
　　亓殷钰想了想，点点头，开始在摊子上挑选起来。
　　“我要那个。”亓殷钰指着一张面具，玉九白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先是愣住，然后宠溺的笑了笑。
　　那是一张精美的狐面。人脸的轮廓之上有两只狐狸的尖耳朵，雪白的面具上，纹着妖冶而诡异的美丽红色花纹，狭长的狐眼是两条极细的黑线勾勒而成的，弯成一个诡异的弧度，似乎带着笑意。眼角处用红色的朱砂抹上淡淡的色彩，好不妖媚。
　　拿到面具后，亓殷钰笑笑，仿佛拿着的是一个易碎的珍宝。
　　“不就是一张面具吗？至于高兴成这样？”玉九白调笑着问他。
　　亓殷钰点点头，说：“你不知道，这是我十年来收到的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礼物。”
　　听到他说这句话之后，玉九白感觉有什么湿润了眼眶。
　　此刻，他的心中有淡淡的喜悦与浓到化不开的哀伤。
　　烟火下，江水旁，有一只狐妖对一个小孩说……
　　“我想陪你看盛世的烟花，美人应允可好？”
　　凉凉的夜晚，从眼角落下的泪，温暖了少年逐渐冰冷的心。
　　玉九白听到他说：“‘万物有灵皆有情，百年修得人狐姻’，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玉九白将小孩拥入怀中，亲吻他的额头，说：“我愿意等你长大，你只能是我的。”
　　胸前一片冰凉的泪水，却让玉九白的心跳动的更加炙热。
　　他明知道小孩什么都不懂，却还是想他许下承诺。
　　他只是怕，怕这一世也来不及说出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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