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上眉生寄长安

　　耳朵里是静静的远远的音乐声。
　　阿眉问：“这是什么曲子，真好听。”比自己以前听了千百遍的一模一样的调子还要好听。
　　城熙拿手指扣扣橱柜，打出些韵子来：“Greensleeves,Francis cutting编的。”
　　阿眉窘，英语啊英语，那是什么鬼：“是什么Greenleave吗？”她误听sleeves成了leave。
　　城熙斜眼看她，笑了：“Greensleeves，绿袖子。鲁特琴的音。”
　　阿眉还是窘，鲁特琴又是什么鬼，但还是似懂非懂嗯了一声，接着问：“没有......没有歌词吗？”
　　城熙轻笑：“旋律好听就行了，歌词有什么用，画蛇添足的。”
　　阿眉微微打了个哈欠：“可是我觉得如果有人帮好听的曲子添了词再唱出来，就好像是注入了新的灵魂，就能让人听出不一样的声音。”
　　城熙挑眉：“你是说，心声？”
　　阿眉点点头：“意思差不多。”
　　阮城熙唇角动了动：“傻啊你，人的心声哪有那么容易听得出来，个顶个藏得深。”
　　阿眉说：“可是我还是觉得会有啊，毕竟会流露出一种类似心情的东西，会有那个人某一刻的感情。可是啊，”她叹气，“现在有很多很多唱歌的人都是在唱歌词而已，不是他们自己写的歌词，也不代表他们的心情，太假了。所以我一直不明白，电视上播唱歌比赛的时候，为什么台下有很多人会哭，我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感情在里头。”
　　阮城熙轻轻笑：“你还真是傻透了，那当然是电视台为了演出效果雇的水军啊，谁还真能感动成那个样子。”
　　这人老是这么现实，说出的话，总是让人惆怅，惆怅在哪里，却又实在说不出来。
　　她不再说话，只趴在膝盖上听曲子。
　　悠然的淡淡的忧伤。
　　他指尖依旧扣着熟稔的节拍，点点滴滴像是在心里排练了许多许多遍。
　　突然的，他说：“其实这曲也是有个词的。”
　　她问：“什么？”
　　城熙想了想，说：“传说是亨利八世一时春心萌动，看上一个绿衣服的姑娘，俗话说的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得不到......”
　　阿眉黑线，又在扯什么鬼东西......
　　阮三咳嗽：“咳咳，就是举个通俗的例子给你一个直观明了的代入感......”
　　这通俗的，这直观明了的，这代入感强的！！！！
　　阮三言归正传：“简单点说，也就是这哥们看上一个妹子，但就是死活没闹到自己手里头去，然后好好桑心了一把，然后发展出了心里变态，成天拉着自己的仆人穿绿衣服，他自己在那里各种幻想，然后就有了这么一首英国民谣。不过按理来说，这亨利八世走得可是霸道总裁风，怎么可能连个农村妹子也泡不到，所以这果断又是哪个幻想玛丽苏杜撰出来的。”
　　阿眉哭笑不得听着，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人就是跑出来毁灭她对爱情童话的一点点信任感的，你说你干嘛那么直白呢你。
　　阮三见阿眉不说话，咳咳：“恩......要是你真感兴趣，改天我找了词来给你看，不过我倒还真没听谁唱过。”
　　阿眉在黑暗里点头：“好。”
　　这话头落了，两人倒都没人再说话了，只自顾自地想着心事。
　　衣橱缝里若隐若现着光，打了折子，像弧月亮弦似得勾在城熙肩胛骨上。
　　阿眉那会儿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想到了过去，想到了现在，也想到了未来。
　　想了许多许多，却又好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她想啊想，最后却只想说话了。
　　阿眉说：“城熙，我奶奶跟我讲过一个故事。”
　　“嗯？”
　　“就是从前啊，有一个小孩，他不孝顺自己的爸爸妈妈，还干了对不起他们的事，然后有一天雷打得很大很大，劈到了那个小孩的头上，然后他的脑袋就被换成了猪脑袋。”
　　“这是大人哄小孩的伎俩，我就从没信过。”
　　“恩。”
　　“你是不是又被这种哄人的话给忽悠了，真以为有现世报这种事情呢。”
　　“恩。”
　　“阿眉，”他似笑非笑，“这年头，坏人都活得精神抖擞的，只有好人才死得快，坏人干了坏事，大不了一死，心里没什么可怕的，反而活得轻松，倒是好人得提心吊胆着生怕自己做错事情变成坏人，还得左思右想着顾全大局，活得这么辛苦，能不死得快么。”
　　“所以，我宁可当个坏人，大不了，像你说的一样，换个猪脑子活着，那老子也挺开心的。”
　　她想着他那张漂亮脸变成猪脑子的样子，忍俊不禁，嗤嗤笑了。
　　他乘着她笑，问道：“嗳，傻阿眉，你该不会是因为这个才怕打雷的吧。”
　　她说：“恩。”
　　“你又没干什么坏事，怕什么。”
　　“你怎么就知道我没干坏事呢。我怕打雷的时候真的变成个畜生，然后人人都会知道我做了不好的事情。”她低了头，藏在黑暗里。
　　阮城熙扭头看她，那光一晃从他肩胛溜到他唇上，冷冷寒光，他笑：“你放心好了，就算你做了坏事，也不及我做的多。要是要遭雷劫，第一个挨劈的也是我。”
　　他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大不了，你的坏事我全背了，反正我这种人干的该挨劈的事情也多了去了，不差替你这种乖孩子背一两个黑锅。”
　　阿眉摇头，说不一样啊不一样，坏事和坏事是不一样的，你怎么替我背。
　　她指手画脚，想绕着弯子解释个清楚，可还是绕了一笔糊涂。
　　她泄气：“其实真的真的我不是个好人。”
　　他当玩笑：“其实我也真的真的不是个好人。”
　　于是这一轮话题也终了了，他们又开始默契地各自想心事。
　　音乐袅袅缠绕，绕过心房，绕过血脉，绕过许许多多的烦恼。
　　她又想来想去的，想过去想现在想未来。
　　衣橱里昏暗的环境正好，她想来想去，却不像刚才一样想说话了，只想得脑袋犯困，不停打着哈欠流眼泪，加之音乐舒缓，她慢慢倒睡过去了，趴着自己的膝盖，睡得安稳乖巧。
　　梦里，有招摇的长长的绿袖子，像是水里头的荇草，阮城熙对她说，喂，阿眉，你要是感兴趣改天我拿了词来给你看啊，不过我倒真没听人唱过。
　　她嗯了一声，想要说，那你唱给我听听啊，可却没有半分力气了，只是昏昏沉沉在梦里做梦。

　　浅浅的，均匀的呼吸声。
　　静静的黑暗的小衣橱。
　　好久好久，阿眉一动不动，像是睡得沉了。
　　空气有些窒闷，可他却不想推了橱柜门出去，只觉得，要是出去了，有些话，就再也再也说不出口了。
　　尽管这些话，只能在她睡着的时候，只能在这样黑暗的时候，一点儿不爷们地偷偷说。
　　他说：“阿眉。”
　　我没有骗你，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是个好人。
　　他看着她沉睡的眼，暗淡的眉，轻轻地自嘲地笑了笑。
　　你别那么傻，老相信我。
　　说不定以后你信得越多，到最后恨我也就恨得越多，我只希望就算以后我们分开了，你想起我来的时候会觉得我是一个对你不错的朋友，或者是什么自大狂少爷脾气的什么旧相识也都可以，至少，是个不会让你的心情走极端的萍水相逢的人。我不想让你以后想起我的时候，会觉得我是为了什么目的和意图，刻意对你这样好的。
　　你看，我又在说谎了，其实我就是个带着目的的坏人来着。
　　我是个想装好人的坏人，这个总结挺到位来着，季杨说的。
　　说是对你好，其实都是为了自己。
　　你说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我也是有在乎和害怕的东西的，说是在乎，倒不如说是我自己的顽固，一个人钻牛角尖。
　　我只是把顽固当成在乎了。
　　他拿手拂开她汗湿的额发。
　　哎，你懂不懂啊你，傻姑娘。
　　傻阿眉。
　　阿眉，女儿。
　　他叫着她女儿，眼睛里却藏着影影绰绰摸不清的什么东西。
　　他们兜兜转转十多年，他回想起来，觉得这一晚上，倒是他们十多年间彼此间最真实最坦诚的时候，是愿意互相倾吐的唯一的时候，是从此往后，从此往前，再也没有的坦诚。然而自此之后许多年，他们都自作聪明，各自筑城为守，以为成全，哪想只是一场笑话。
　　当时，借了黑暗，坦露了心迹。
　　可是啊，她坦诚的时候他没听懂，他坦诚的时候她没听见。
　　于是，姻缘簿子上勾勾描描，多添了多少波折和无奈。
　　于是，命运寻了一个契机，急转而下，带着致命的阴桀，扑面而来。
　　自此，他们的命途，又多了一个轮回。
　　只是，以为藏在小衣橱里就能躲过万种劫难的他们，却什么都料想不到。

　　夏尽，秋瑟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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