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上眉生寄长安

　　寒露刚过的时候，淋漓得洒了一场雨，把一隅天都通通浇透了，不过可能是闷得久了的穹空藏着螨虫，所以依旧是昏蒙蒙的一片，像是打磨过的毛玻璃。
　　顾眉生站在窗口发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坏毛病了，最近她总会盯着眼前的东西出神，脑子里混着乱七八糟的杂音，有时候会有回音撞回来，闷沉沉的。
　　完了，老了。她常常这么想。不足十六岁，却已经老了，她常常觉得八成是自己老气横秋的灵魂居不了年轻的身体，所以夹着尾巴羞愧地溜走了。当然，这种会让淼缈和大施嗤笑唠叨个把日子不罢休的话，她向来是不敢说出口的。
　　“眉生，”于淼缈就站在她身后，把手臂重重压在她肩上，“你又在梦哪个竹马少儿郎了。”
　　眉生回神，浅笑着和她开玩笑：“当然只有一个，多讨几个，难道要东家食西家宿啊。”
　　淼缈斜着眼睛笑起来：“嘿，今天倒是坦白了，快招供！说了本姑娘就免你死罪。”
　　眉生低首，眉似横烟，目色沉沉：“这可是个秘密。”不可告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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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眉生一直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有多少秘密。或许全然是没有什么秘密的，只是为了衬衬自己的神秘感，一只泥胚瓮，偏生要描些金花来抬抬身价。这到底也是女子的心机。
　　她的秘密，是断然不肯露出半点蛛丝马迹来的，她不愿做出忸怩的姿态来引人遐思，惹出些无端的暧昧来。可有些时候，秘密这东西，是埋在草堆里的火种，终归有一天，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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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眉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混完一节地理课的，下课铃响了，她的神才归位，听的东西，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点都不记得了。
　　眯着一对绿豆眼的老师对那铃声置若罔闻，抖着一根沾满粉笔灰的指头指指点点，一粒唾沫星挂在他的厚嘴唇上，活像是香肠上的面包渣。
　　于淼缈向来信奉铃声就是学与不学的分割线的真理，强调人没有原则生命就会失去理性，没有理性就没有前途的理论，此时已然无视了老师的存在，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亮着一口白牙：“眉生，我早上忘了要给你讲个笑话来着，惦记了一节课，烦都烦死了。”
　　眉生擦着手上划出的蓝道子，低声说：“老师还没走呢。”
　　旁边大施伸长脖子：“你也就是讲个阿猫阿狗的笑话自娱自乐，笑点低得我都不好意思说你。”
　　淼缈轻嘿了声，一只手伸过去就要捏他：“呦呵，能耐了啊你！”
　　眉生斜着眼笑眯眯地瞅着他两闹，这两个人，算是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了。
　　于是淼缈下手快准狠，狠狠扭了大施的胳膊。
　　可怜大施一时疼得没忍住，吱哇叫了起来，这一叫有些大声，隔空飞速穿梭过来一个白色的不明飞行物，毫不客气敲在他脑袋上头，大施又凄惨叫了一声，班上同学都笑起来，所剩无几的课堂气氛算是彻底被他给叫没了。
　　地理老师抖着嘴上那粒唾沫星子，吹胡子瞪眼睛的，嘀咕着什么这年头学习风气凋敝的话就趾高气扬地走了。
　　眉生笑起来，抿着嘴，整个眉目都是晴的。
　　大施龇牙咧嘴：“喵喵叫，多亏了是你才气走了地理老师哈，这下好了，以后咱两都是重点观察对象了。”
　　淼缈瞪他，“放屁，都是你害的，老娘这下也上了地理老师黑名单了，太掉价了我，怎么和你一个档次。”
　　大施吐舌头：“说的好像你档次多高似的。”
　　淼缈冷哼一声，指头扣着桌子，转向眉生：“我下午有些事情，你陪我去请个假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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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进办公室的时候，没几个老师，隔壁十四班的班主任正对着个男生说话，那男孩子背对着她们，背影清瘦，颈骨分明。
　　淼缈没有找到班主任，便准备找十四班的班主任代假，所以她们恰好不远不近地站在那男生斜边上，把李老师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我也只是提个建议，省上的音乐节这次办的也是挺正式的，你要是能代表学校出赛，肯定是出彩的事。以前你自己不也搞了个个人音乐演出会吗，我们校里的音乐老师对你的才华都是印象深刻的。”
　　“我知道了。”那男生沉沉应声，眉生却立时蹙起眉头来，淼缈几乎抓痛了她的手，她晓得淼缈一直喜欢声线好听的男生，可反映这么大，她倒是吃了一惊。
　　那男孩子侧身站在那里，虽是对着低坐的老师，虽是身材高大，可却没有半分低头的样子，傥然而立，泠泠地半仰着额，唇线紧抿，半边脸都是云色叆叇的样子，因着额发有些长了，遮住了眼里的澄光，眉脚硬着，不知道在衡量什么蹉失。
　　亭亭菡萏，这是她后来每次想起他的时候，脑子里的第一个字眼。这样一个形容，或许过于阴柔了些，可她一时却也想不起旁的词来了。
　　省上音乐节的事情，淼缈跟眉生也是提起过的，淼缈三岁就开始学钢琴了，拿过不少奖，班上每次音乐会的伴奏都是她，这次省里办的活动，音乐老师也找过她，可是眉生记得淼缈吐着舌头笑话那活动市侩虚伪的要命，说自己才不愿去那里虚与委蛇，看那些当官的对她指指点点。眉生知道淼缈的骄傲，她从来都是孔雀的样子，疯起来是疯，可骨子里却确实是只孔雀。
　　“李老师，您是这次音乐节的总负责人么，我是十九班的于淼缈，音乐老师前几天也推荐我来参加这次活动，您能把活动的内容大概跟我讲讲么。”
　　眉生一怔，只是呆呆地看着淼缈。面前的男孩听见声音也终于转过头来，睇眼看着她们，一双眼睛清湛无澜，连表情都没有变一分半毫。眉生此刻只觉得指尖发凉，只把一双眼睛投在地上。
　　李主任顿时眉开眼笑：“好好好，我们同学都很积极要为学校争光，果然不负学校对你们的栽培，于同学来这里签个名，过段时间学校会组织你们统一排练，到时候再具体安排。”继而转头对那男生说：“季杨你看看，这女同学的意识都这么强，你怎么着都要做个表率啊。哎这位女同学，对对就是你，你是不是也想要参加这次活动啊？”
　　这后半句显然是对着眉生说的，眉生对着笑眯眯的李主任，一时尴尬得不知所措起来：“我，我.......”
　　眉生性格内向些，平时最怕大家都盯着她瞧，她脸微微红起来，表情不大自在，心里纠结了片刻，最后声如蚊蝇：“我什么乐器都不会。”这下终于落得了个心安理得，拿定了李主任不会找她麻烦。
　　“什么都不会也没事啊，精神很好啊。我们有个合唱的项目，你来参加也可以嘛。来来来，这个女同学也来这里登记一下名字啊。”
　　精神什么啊精神，她怎么觉得自己没表现出什么精神啊。
　　她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只是听着话呆若木鸡地留下了名，也没闹清楚是什么情况。
　　李主任笑得整个脸都发光了：“来来来，季杨，你看看这位女同学什么都不会还这么有精神，你是不是也得给大家看看我们一中的才子风采啊。”一语惊醒梦中人，眉生总算是清醒过来，感情自己就是个铺垫，就是为了请背后那尊大佛。
　　她顿时有些垂头丧气，涵烟眉也皱起来。季杨拿他那古静无波的眼睛在眉生身上扫了扫，眼神里却徒然有了嗤笑的意味，他执起笔，行云流水，两字落定。
　　季杨。
　　眉生的眼睛落在那白纸上许久，季杨两个字那样好看，锋墨硬骨，天然风流，她的名正落在那两字上方，安安静静，半点风骨也无，只显拖沓。

　　季杨。
　　顾眉生。
　　这样别扭的两个名字。
　　一张白纸，三个姓，三个名。
　　于淼缈。
　　顾眉生。
　　季杨。
　　原是不相干的人，却落在一张纸上。
　　这世上，原来就有许多不相干的人，因着不相干的事，得了许多缘法。
　　只是，是悲是喜，尚无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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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预备铃已经打了，因为天气阴的缘故，整个走廊都是昏昏然的，人来人往的，却都是一副睡眠不足且大姨妈失调的样子，飘来飘去的。这么一来，淼缈的声音就显得格外突兀。
　　她笑起来肆无忌惮，亭亭一株火红牡丹的样子，唇角酝着蜜意，娇花带水的美人，自然怎么都是好看的。
　　“眉生，”淼缈微仰起头，“昨个姐姐我看了个笑话，有个男孩子问他心仪的女孩子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呢？’那女孩子说：‘投缘的。’那傻男孩哭丧着脸问说：‘那头扁的行不行。’哎呦我去，我看完这个，可乐到不行。我就想这孩子484傻啊。可是眉生啊，什么是投缘，我也搞不清楚，都说什么投缘，可这投缘啊，到底是一厢情愿创造来的缘分，还是命中注定的，我怎么也想不清。”
　　淼缈的声音低下来，潭水沉沉，不是平时那副乐哈哈的样子：“眉生，你老说我是最骄傲的孔雀什么的，可现在啊，我自己也搞不清，我是不是可以一直骄傲下去了。”
　　眉生不做声地看着淼缈，她不晓得自己要说些什么才好，心里头涌上一种怪异的感觉。
　　淼缈依旧是仰着头的，长长的头发在下颌绕出一个柔软的弧度，搭在精致的锁骨上，就像孔雀，单薄孤凉，眉眼桀骜。
　　这模样，像极了一个人，那人亭亭菡萏，唇薄眸凉，亦像孔雀，美丽的，孤傲的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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