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上眉生寄长安

　　转眼就到了平安夜，窗外飘着小雪，夜昏昏的，那雪细细匀匀的，像是木框筛子抖出来的细沙。
　　阿眉一人在窗前看月亮，唇鼻眼都融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头，冻得木木的。她长着脖子，想看得远些，索性推开窗户好些。
　　风扬进来，外头那些细白蝇子扑将上来，蛰得眼睛也睁不开。
　　她小时候住的是那种北方农村特有的小型四合院子，是老宅子，她父母结婚时翻修过了。除了正屋，其余屋子都换上了新的玻璃推窗，不是现在那种左右关合的铝合金窗，而是带着推拉铁杆子的锈红铁框小窗，是放个脑袋进去，四周略有盈余的窄窗，现在的孩子倒都少见了。
　　她常常趴在正屋的土炕上，透过玻璃纸糊的镂花红木窗，看外面那被窗棱切割得仔细的渺远苍青的孤山头。月色流在没有漆匀的窗棂上，颜色也变得深深浅浅的。
　　她拿手指抠那几滴不匀的凝住了的红得发黑的漆点，指甲里头都是红色的细渣滓，刺眼，但不难受。
　　有时候看外头那星子模糊，她心里痒痒，就拿食指尖挠出一个小洞来，细风卷入，纸洞破缘窸窣作响，她折身把眼睛搭在上面，落雪入眼，那月显得更清透明亮。
　　那时候她被禁锢在这一圆小洞里，像是天井里的青蛙。
　　现在，她有了一大片与身齐长的明亮的玻璃窗，她拼命探身出去，却依然是一只青蛙。

　　今晚的月亮是冷而湿的，像画片里头长着雀斑的畸形的凹脸丑角，雕着伸长的尖锐弯曲的下巴颏。多么丑。这样的夜晚哪里看得见平安。稀松平常，甚至看着比往日还要愁苦一些。
　　门被推开了，又砰然关上了。
　　冷风对流，脚步沙沙，她头发全乱了，眼睛也被遮挡住了。
　　阿眉理清头发，睁眼看见黑底白点的一陷乌洞洞里头，唐突着一颗红艳艳的苹果和一横玉润的手臂。
　　她低头笑起来，看见自己搭在窗沿冷而白的指头，也不接那果子，只一溜从窗台上跳下来。
　　阮城熙笑起来，伸手掩了窗：“嘿，这没眼色的，我送你平安果，结果是热脸贴了冷屁股。这么冷的天，却喜欢吹冷风。果然是怪人。”
　　阿眉转过身，背叠了手直对着他，不屑：“我倒是问问你，你这苹果哪来的，看着挺眼熟啊，还带粉色插花的。”
　　阮三厚脸皮，涎脸笑：“嘿嘿，记性倒好，这自然是从我桌框里捞出来的，你别不领情昂，我可是选了最配得上我气质的那一颗送给你。”
　　阿眉觉得好笑：“这是你的暗恋者送你的相思果，你可别为了做什么顺水人情浪费了你的好姻缘。”
　　阮城熙立刻立掌起誓，言之凿凿：“阿眉你放心我绝对不给你找后妈。”
　　阿眉噗嗤笑起来，皱着唇角：“那我亲妈呢？”
　　阮三纠结：“八成是我雌雄同体。”
　　阿眉的笑意更深。
　　阮三强辩起来：“怎么地了，要不你看看那一堆苹果后头有几个主配得上老子。”
　　阿眉点头，是是是。
　　阮三得了便宜，笑起来，把那颗苹果塞在她怀里，挥挥手出了门。
　　阿眉盯着苹果把子发呆，没一秒那门又扯开一条缝，阮三儿探头进来：“刚刚忘了，阿眉，明天圣诞节，又是周六，大施打电话说要大伙下午一起去玩，于淼缈也去的。你明天穿暖和点，我们去撒撒野。”
　　话音还没落，人就急忙忙走了。
　　阿眉叹气，感情我是没意见的人，什么都是被决定的。
　　她又坐在大理石窗台上，拿了小刀削苹果。她们老家里有个传统，削苹果是不能断皮的，不然不怎么吉利。
　　她一边想，一边拿刀紧贴着果肉，一圈一圈削得小心。
　　一圈一圈。
　　一圈一圈。
　　拿了十二分的小心，却还是削断了。
　　往往人所执着的，偏偏难以如愿。
　　她叹气，拿了削好的果子去了隔壁，敲门，推开。
　　那人正敲键盘敲得十指如飞，咔咔作响，键盘几乎要呻吟起来，屏幕上是奇形怪状的人物，血 溅当场，死状惨烈。
　　他头也没回一下，只是往耳麦里头“靠靠靠”使劲吐脏字。
　　阿眉苦笑，把苹果放在他床头柜的空盘子里，掩门离开。
　　终于物归原主。
　　不是她的，她不要。
　　他人的东西，总是不好手软拿了，况且中间还隔着别人忐忑不安的情意。
　　可这是阮城熙转送的，终归有对她的好意，她也不好拒绝，于是削好还回去，也算是还了情意。
　　后来季杨对她说：“顾眉生，我最恨你这可恶的周全，好像没有圆满妥帖，事情就过不了。所以你让所有人都欠着你，让所有人都对不起你，所有人都要为你的委屈求全一直怀着罪恶感。真可恶。”
　　是可恶，这或许就是她隐藏的心思，想从他们的罪恶感里讨得好处。
　　可后来她确实想要自私了，想要索取了，却谁也给不了她。
　　左右为难，不得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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