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 十步谣

　　没有人知道这一条悠远澎湃的历史长河应当用怎样的语言描述，只是从那源头追溯至今，九重天已离辉煌的父神时代越来越远，人世间也早已历经数不清的王朝更迭。岁月流过，史书并没有洗净所有莫须有的污黑，只是打开了陈旧的话匣。禁忌不再是禁忌。
　　如今的九重天，再有莽撞的小仙童问起重遥神尊与玄后公主那一段凄美故事，知情的长者多是长长一声叹息，叹息着如出一辙的答案：
　　“千年韶华，他们最美的时光都消磨在等待、挣扎和反抗之中。但幸运的是，他们的爱从未与岁月一同流逝。”

　　故事以月陵之战的终结拉开序幕。
　　重遥神尊堕天叛乱，垣烨帝君带兵平定，凯旋而归并带回一个半妖半神的男孩。
　　男孩名叫望尘，是曾经叱咤三界的重遥神尊与月陵女帝——赤玖的孩子。
　　望尘来到九重天的第三天，天帝命其继承重遥的神尊之位，并赐麟趾殿。神尊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麟趾殿外层层守卫却昭示着这个孩子的囚犯身份。
　　望尘年幼，尚不到记事年龄，然而就像是要他从小认清身份，麟趾殿中从无人对其隐瞒往事。
　　在旁人的冷言冷语中渐渐长大的望尘沉静冷漠不似同龄人。他时常一个人坐在石阶上，独处，却不寂寞，那是一种宁静，包罗了天地万物。
　　九重天上多是位极人臣的神仙，孩童不多，除却麟趾殿中的望尘神尊，便是仙莲殿中的五公主——玄后。
　　玄后是天帝唯一的女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个被所有人捧在手心中的小公主聪颖美丽，也傲慢任性。她对所有事所有人都兴致缺缺，唯独对麟趾殿，或者说，对麟趾殿中的望尘神尊情有独钟。
　　望尘揽月天下的高旷气韵，从眼睛，到心脏，再到所有的思绪，将玄后一点一点吸引吞噬。
　　只是，望尘是一个死囚
　　所谓死囚，意指等待受刑而死的囚徒。相比之去接受命不久矣的事实，对于这些被剥夺生存权利的可怜人，等待不知何时到来的死刑，这个过程更为漫长痛苦。

　　玄后聪颖美丽的外表下怀着一颗纯真的心，然而她傲慢任性的性格也注定了她的肆意妄为和无法无天。
　　玄后喜欢望尘，喜欢了一千年。望尘回应玄后的感情，至今却只有五百年。
　　望尘欠着玄后五百年的感情，自知无法偿还。
　　因为他是一个死囚，并且刑期将至。
　　这又是一段九重天的往事。
　　玄后唯一异母的兄长，三太子——柏谷，尚在母体中时，其母瑾帛天妃曾受魔族恶灵侵体。天帝救下瑾帛，却无法排尽侵蚀腹中胎儿的邪气。故而柏谷自出生起便只有一半魂魄，常年需依靠各类精气延续性命。掌管天医阁的尧瑭上仙奉命医治柏谷太子，苦寻上古秘书，发现同类魂魄可以锻造联结。此法可使柏谷重新拥有完整的魂魄。然而如今柏谷体内仅存的一半魂魄亦是残留魔族邪气，亦正亦邪。所以纵观天下，唯有半妖半神的望尘神尊体内的魂魄可以与柏谷相融，锻造出完整的魂魄。
　　私心使然，这便是天帝将望尘留在九重天的理由。摒弃自己的感情，成为另一个人的灵魂。

　　天帝对柏谷太子的宠爱无以复加，但凡事及柏谷，绝不姑息退步，这已是天界不争的事实。玄后不忍看着望尘为他人铸魂，却也无法公然违背天帝的懿旨。
　　“公主，该是时候做决断了。” 一抹青蓝色的身影站到凭窗而立的玄后的身后，望向她视线所及之处，悠悠出声。
　　“了断？”她出声反问。这段因血缘身份而被称之为“禁忌”的爱恋折磨了玄后太久，久得已经让她感觉不到沉重和痛苦。
　　“望尘神尊是背叛神族的重遥神尊与狼族女帝赤玖所生。九重天信奉血缘之说，叛逆者与妖族的血脉，是不容于神族的。”
　　“只要逃出九重天，没有人会在意我们身上流着的是谁的血。”
　　“可是，没有谁逃得出九重天。当年的重遥神尊是，如今的冷炎上神与墨绫殿下亦是。公主和望尘神尊难道会例外？”尧瑭上仙收回视线，“况且……陛下与瑾帛天妃是绝不会放神尊离开的。”
　　玄后无法反驳尧瑭，只能闭静默。
　　“既已知不会有好结局，何不痛快放手？即使是痛，干干脆脆的一刀总比磨人的凌迟之刑好。”
　　玄后转过身。那是张美艳至极的脸，本叫人赏心悦目，此刻却阴冷可怕：“上仙不入红尘，不会明白红尘之事。”
　　尧瑭上仙心知撩拨了少女的逆鳞，只得退步，长身一揖。尧瑭不读红尘，却读到了望尘与玄后相爱相守的喜喜悲悲，他劝玄后放手，实则也是心痛。
　　尧瑭日日出入麟趾殿为望尘请脉，对望尘玄后之间的禁忌之恋早已知晓一二，原本未曾想过阻挠或襄助。只是冷炎上神在下界之前请求他代为守护这份至纯感情，他推拖不得，故而趟入这趟浑水。只是这潭水太深，一旦涉足，莫说当事之人，旁观者亦是难以拔足。
　　尧瑭沉默半响，道：“请恕小仙直言，公主反抗不了陛下，亦无可能与神尊离开。”
　　玄后久久不做声，尧瑭抬眼望去，见她已经转回身，秀气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连带着整张绝美的脸蛋都蒙上了一层阴郁之色。

　　玄后可以无视所有人的话，却无法无视尧瑭。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所说的都是事实，更是这么多年，尧瑭替她与望尘做了太多。他从不想要拆散他们，只是如今，不得已而为之。
　　坐在铜镜前，玄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自己披散的长发，视线悠悠透过铜镜，看到坐在窗边的奶娘雪代。
　　雪代就着一支灯火摇曳的蜡烛，眯着眼在窗下剪窗花，想着是为玄后大婚所备，不由一声轻叹：“善缘也罢，孽缘也罢，凡事沾上一个缘字，便也福祸难分了。”
　　“即使是孽缘也从无回头之说，走错一步，步步皆错。”玄后放下手中的玉梳，看着镜中的自己。岁月何其残酷，千年过去，如今的自己也带上了沧桑之感。
　　“公主正是错了第一步。”雪代直言道，语气中有着不加掩饰的怅惘。

　　那第一步，错在一千年前。玄后缠着雪代去麟趾殿看望尘神尊。雪代实在不明白成天这样偷窥着一个人有什么开心，但是奈不住小女孩的软磨硬泡，只得应允。
　　麟趾殿很大，殿中的护卫侍从很多，却从没有人在意独自坐在后园的望尘神尊。
　　玄后像从前很多次一样被雪代拉到假山后，只能探出个小脑袋好奇地张望。
　　然而这一望，却不稀松平常如以往，望到了什么又忘记了什么，一边放纵着自己的感情，一边反抗着命运的阻隔，纠纠缠缠一直到最后，也再没能收回这道目光。
　　那一天，玄后听见望尘第一次主动与人说话。他想要留下一只浑身是伤的小狼崽。殿中守卫嘲讽他：“麟趾殿中人人都知望尘神尊从不关心身外事，今日却对这狼崽上了心，果真是赤玖女帝的血脉，狼族的后代。”
　　他闻言声音轻缓，一字一字却清楚万分：“请你不要用这种语气谈论我的母亲。” 不是请求，是极具教养且冷淡有力的，命令。
　　玄后一怔，那一刻连远在假山之后的她都为这瘦弱男孩不算威势的威势所震慑。
　　无视所有人的戏弄嘲讽，无视所有人的排斥鄙夷，望尘神尊强大得让玄后害怕这股心气会撑破他羸弱的身体。却也正是在那一刻，玄后的爱在对他的仰慕与尊敬中慢慢孕育，一直到如今，难以自拔。
　　这是错的第一步。
　　再后来，玄后和望尘都长大了。玄后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娇丽美艳的少女，望尘蜕变为一个俊秀迷人，温润清雅的少年。长大后的望尘不知道有一个女孩偷偷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长大后的玄后却越来越明白，她爱上了这个与自己有着诸多不可能的男孩。
　　于是五百年后，她又错了第二步。
　　千年一次的巫山祭祖，身为九重天上唯一一位神尊，望尘同行前往。
　　那一天，巫山最后一场梨花雨下，一场将无意变作刻意的邂逅，玄后终于完全沉沦于这份爱恋，抛下她与望尘之间噩梦般的父母之仇，走进他的世界。

　　从那时起直至今日，玄后已经不止一次问过自己，若早知与望尘终将步入这场死局，当年是否还会为麟趾殿中的那惊鸿一瞥而驻足。
　　徘徊纠结的心也永远无法给出答案。
　　放下？如何放下？。她曾害怕与望尘之间的血海深仇而只敢远望。那样的五百年她都甘之若饴，何况如今已是相爱相守。
　　坚守？何以坚守？天帝之威震慑四海，即使放弃所有离开，他们也无处可去。倘若能够逃走，冷炎上神与墨绫太子无需因一份不伦之恋流于人世，忍受五百年分离之苦。

　　半夜晃入麟趾殿后院，这对玄后而言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桃花树下，望尘背对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手中轻缓地擦拭着一把玉扇。
　　“你说我们逃去人间好还是去妖族好？”玄后反客为主坐在男子对面，为自己倒了杯茶，抬眸问道。
　　望尘擦拭着玉扇手一顿，缓缓抬起头：“玄儿，天外还是天，没有谁能逃得出天。”
　　“不逃，我们只有两个结果。”玄后勾勾嘴角，缓缓喝了口茶，“一则是像两百年前四哥和冷炎上神那样，元神被父皇生生封入疏影剑和无尾琴，一南一北流落人间受劫；二则是你我就此认命，不是你等着看我嫁给垣烨，就是我等着看你和柏谷合魂。”
　　望尘闻言摇了摇头，却没有开口，很明显是在思考，或许也可以说是在犹豫。片刻之后他收回视线，右手一转，将玉扇往身后腰带间一插。
　　他抬手抚了抚玄后额前的碎发，轻叹一声“爱情固然伟大，心爱之人却更为珍贵。我没有办法为了任何理由而毁了你。”
　　“望尘。”玄后敛起笑容，放下手中的茶杯，静默许久。但最终她只是起身，深吸一口气，“如果是为了我呢？为了我，毁了我，你能做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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