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宗罪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所农村乡镇中学教书，在那里我遇到了许多让我难忘的人和事。

　　那是一个课间操，在学校走廊拐角处，我和一个学生相撞，他书包里的东西飞散出来，其中一包酱牛肉特别显眼，这种袋装的酱牛肉学校小卖部里有卖，一包要十元钱，那时的十元钱可不像现在，它对于乡下孩子来说算是比较昂贵的消费。他穿着洗的发白的校服，脸涨的通红，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把酱牛肉塞回包里，匆匆地向我鞠了一躬就跑开了。

　　这个孩子我认识，是杜伊，我班上的学生。对于他，我印象深刻。杜伊的父亲在他5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家里还有一个大他3岁也在念书的哥哥，全家的收入都来自于母亲在土地里的辛苦劳作，家境可想而知。值得欣慰的是，杜伊很懂事，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不久之前学校还为他发放了贫困助学金。老实说，对于他买酱牛肉的事，我也是有点小惊讶的。

　　在接下来的这堂课里，杜伊明显不对劲，以往我上课时他总是抬着头，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听讲，还时不时地与我进行眼神交流，但现在这个孩子，整堂课低着头，坐立不安，我发现有几次他在偷瞄我，发现我在看他，又飞快地低下头。

　　晚自习时，我把他叫到了办公室。他低垂着头，显得那样局促不安。我问他怎么了？他起初不肯说话，我看到他的耳尖都在泛红。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声若细蚊：“老师，你别告诉别人我买了酱牛肉……我，我实在太想吃了。”我轻声地问他，你哪来的钱呢？他仿佛更加局促了，双手不停地交缠搅动。“从饭钱里省的。我给自己定的标准是一天花三块钱，后来我每天少吃一个馒头，省下5毛钱，攒下了10块钱。”

　　面对眼前这个孩子，我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城市里，即使一个普通家庭里的孩子，吃一包甚至十几包酱牛肉谁都不会当回事儿，但眼前这个孩子却明显在被自己的负罪感折磨，一包酱牛肉是10块钱，可能就是他们一家人一天的伙食费，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在为自己偷偷地独享美味，感到羞愧。

　　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承诺他这件事我对谁也不会讲。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但以后的日子里我发现杜伊竟然越来越沉默、消沉，看我的眼神中总包含着莫名的愤怒与怨恨，以前那个开朗活泼、刻苦学习的杜伊彻底消失不见了。我询问了几个老师和学生后，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杜伊买酱牛肉的时候被两个老师看到了，回到办公室就议论了一通。老师们七嘴八舌，都在说杜伊怎么这么不懂事，还拿着助学金呢，就去买肉吃，和杜伊同村的老师还站出来证实杜伊的母亲过的十分清苦，逢年过节也不舍得买肉的，此言一出，老师们更是觉得杜伊不应该，小小年纪这么馋，母亲还没吃呢。

　　这些话被几个来教师办公室拿作业的学生听到了，孩子的世界最是单纯，也最残酷。或者受老师的话影响，或者出于对优等生的嫉妒，或者只是纯粹的义愤填膺，总之杜伊的事在班里被传的沸沸扬扬，同学们都说他是不孝子，品行败坏，有几个爱拽文的学生还整天说什么“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曾经属于他的优等生光环彻底消失了，杜伊被所有人孤立了。更加雪上加霜的是，班级里出现了丢钱事件，于是更加不好的流言传了出来，有人绘声绘色地说自己亲眼看见杜伊偷钱，然后又去买了好几包酱牛肉。对此杜伊没有任何辩解，只是比任何时候都沉默、自闭。于是人们又说他是做贼心虚。

　　我想杜伊之所以恨我，大概是以为是我泄密的吧。其实没有人比我更能体会杜伊的心情。我也出生在乡下贫困家庭，虽然父母双全，但日子同样过的紧巴巴的。过年时，亲戚常会过来送礼，水果罐头就算是比较昂贵的礼物了，但这些东西家里人是不会吃的，因为要凑成一份礼物再转送给其他亲戚。有一年，我忍不住偷偷打开了一盒罐头，结果被爸爸打了一顿，当时的我很伤心，很难过，我不明白我不过是想吃盒罐头，难道就犯了那样大的过错吗？长大后我才明白，谁也没有犯错，一切都是贫穷的错。我想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将会在杜伊心间留下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伤口。

　　上早课时，我对全班同学说：“同学们，今天我要特别表扬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们班上的杜伊同学。”杜伊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其他同学也在窃窃私语，我继续微笑着说：“我之前有看到杜伊同学买酱牛肉，还以为他自己要吃，谁知杜伊的母亲跟我说，杜伊买酱牛肉其实是为了在母亲生日时孝敬母亲。他对母亲说，母亲生育我、养育我辛苦了，现在我只能给您买酱牛肉，将来我出息了，一定更加好好地报答您。而且我知道，杜伊买酱牛肉的钱全是他自己省下来的，杜伊每天只花2块5吃饭，省下钱来给母亲买礼物，这种行为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学习。现在请大家伸出手来，把我们最热烈的掌声送给杜伊。”我带头鼓起掌来，底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晚上，杜伊找到我的办公室，给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老师，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很惭愧，我不该那么馋，我以后不会了。”我轻轻地抚摸他的头顶，对他说：“杜伊，老师错了。老师其实应该第一时间就告诉你的，想吃酱牛肉本身没有错，我们每个人作为人类都有自己摆脱不掉的欲望，这没什么值得羞愧的。吃酱牛肉对很多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但却让你如此难过，原因就在于这享受与你的生活环境不相符，是贫穷让这一个小小的消费变成了奢侈。杜伊，除了酱牛肉，你还可以想要其他更多的，但你现在要学会忍耐，你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自己的奋斗，让自己的享受变得光明正大，这样的享受才是真正的享受，你明白吗？”良久，杜伊才轻轻地点了点头，“老师，我明白了。”

　　很多年以后，我收到杜伊的来信，还有一大包酱牛肉。他现在已经是一名非常成功的工程师了。他在信中说：“老师，谢谢你。你可能不知道，你曾经挽救过一个15岁少年的生命。那时候的我被各种负面情绪包围，对父母哥哥的愧疚，对自己自私行为的忏悔，同学们的排挤挤压，老师们的冷淡漠视，因对您的误会而产生的背叛感，因贫穷而产生的屈辱感，种种不平、嫉妒、伤心……这一切差点让一个15岁的少年崩溃。是您挽救了我，不仅把我从流言中解救了出来，更重要地是使我重新认识了自己、重新明确了前进的道路与方向。您说的对，欲望并不可耻，关键在于你想要采取什么方式去满足他，通过拼搏奋斗得来的胜利果实才不怕见人，才最甜美。如今我也算小有成就，还记得您在晨会上对同学们说的那句话吗？‘他对母亲说，母亲生育我、养育我辛苦了，现在我只能给您买酱牛肉，将来我出息了，一定更加好好地报答您。’可以自豪地对您说，我做到了。老师，谢谢您，您让我活的堂堂正正。”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