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途

　　周子屏一块跟着打掩护，这天晚上周悬到饭点就端着饭出门的举止总算不显太突兀了。

　　天热，屋里吃饭，饭还没吃完，人就先一身汗了。因此村里也是时常有人打了一碗饭菜到自家院里吃的，也有些小孩儿和周悬这样，端着饭碗全村走一圈，有时候还会呼朋引伴的。走完了，碗里也空了。

　　只是之前周悬不爱溜达出门去吃饭，是以她突然这样顿顿捧着饭碗出去的异常，令周盛勤也觉得不对劲，但有周子屏跟着，他便也没多想，由着这姐弟俩端着饭碗出门去，只叮嘱了一句：“出门去别又吵上了。”

　　这样遮掩着，又是一天过去了。

　　距离周子傅从书院跑回来，已经是第四天了。

　　家里原本只当他是自己赌气不肯回家，可一连四天都得不到一点消息，众人终于意识到了严重性。冯氏急得眼睛都红了，周发也由原来的盛怒转变成了担忧，皱起的眉头就没松下来过。

　　直到村里人也帮着打听，在县学里教书的大伯也回来了一块找人，周悬也终于意识到这事闹得有点过了。

　　第五天一早，趁着众人都出门去了，周悬小心翼翼的摸到了池塘边小木屋里，再次劝起了周子傅：“哥，别躲了吧，现在整个村的人都在找你了。大伯也回来了，今天要是再找不着你，二伯就要去报官了。”

　　人是自己走的，可丢了五天，没人见过，这也实在是说不通，不合情理，不报官不行了。

　　周子傅一听周贤从县学回来了，当即就坐了起来：“伯父回来了？”

　　同辈的兄弟姐妹们都怕周贤，周子傅也不例外。

　　周悬点了点头，“回来了，刚刚和二伯一块去找你了。大哥和珊姐也都撇开了课业回来一块帮着打听你的下落呢，二伯母早上眼睛是肿的，晚上肯定哭过了。芳姐和英姐也是，都急得不行。”她边说边朝周子傅看去，见他神情有些松动，她便接着又劝：“祖父也在找你，这两天他都是早早就将饭菜做好，然后搁锅里，到了饭点就让我和子屏自己热了吃。”

　　惊动自己家里人没事，可如今大伯一家甚至是连祖父他老人家都一块惊动了，周子傅也知道这事闹得过了。他终究是有分寸的，略一想，就站起了身，同周悬道：“我现在就回家里去，你去找祖父他们，叫他们别找了。”这个时候，他已经顾不上考虑回家后会不会又被狠揍一顿了，只求去找他的那些人别发生什么意外才好。

　　“哎！”周悬点头应下来。

　　兄妹俩人一块从小木屋里走了出来，一抬头，就傻眼了。

　　周贤和周发，正站在小木屋外，神情沉沉的看着他们。看那架势，显然是一路跟着周悬过来的。

　　周悬和周子傅面面相觑，二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同时想道：完了，被逮了个正着，连主动承认错误的机会都没了。

　　周子傅是被周发拖着衣领拖回家里去的。

　　周悬大气不敢吭一声，老老实实的跟在周贤身后，心里虚得不行。

　　回到家里，周子傅当即就被周发拎到正中间的祠堂里去了。

　　进去后，门就关上了。

　　随即，就听到里面传出了周子傅杀猪似的嚎叫声。

　　看样子，是又被打了。

　　且这一回，被打得更狠了。

　　声音都比上一次真情实意多了，完全没有半点做戏的成分。

　　周悬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忽然听见周贤语气淡淡的喊了她一声：“阿悬。”

　　“啊？大伯。”周悬对上周贤的目光，心里蓦地一慌，忙将头垂得低低的。

　　“这事，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吗？”没有想象中的被斥责，只是一句听不出喜怒的问话，却让周悬心中越发忐忑不安起来。

　　她想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想说话，可终究还是又低了头，呐呐道：“大伯，我知道错了。”

　　周贤叹了口气，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未再多说一句，便出门了。

　　冯氏等人还不知道周子傅已经找到了，他要出去先把人给喊回来。再不回来，在祠堂里被揍得嗷嗷叫的周子傅就要被他亲爹给打死了。

　　冯氏等人很快就回来了。正好周发打累了，拎着条木棍从祠堂里走出来，冯氏目光落在他手里沾了点血迹的木棍上，神情顿时一紧，与周发错身而过，整个人几乎是扑进了祠堂，见到躺在地上一身血的周子傅，顿时就哭了起来，扭头朝屋外的周发大喊道：“怎么就下这么狠的手啊？啊？这是你亲儿子啊！”

　　周子傅撑着一口气，还朝他娘挤出了一个笑容来，道：“娘，我没事，我不痛。”

　　冯氏跪在他身侧，手抖得都不敢碰他一下，扬声就喊道：“芳芳，英子，你们快去请四爷爷过来看看！记得带点止血的药回来！”

　　周悬定定站在意院里，等着众人责问她，可大家都跟瞧不见她一样，没人出声怪她为什么要帮周子傅一起瞒着。

　　周芳周英要急急出门去请周盛德，周发将手里的棍子往角落一扔，同她们道：“我去，你们烧火煮饭，今晚请村里人过来吃顿饭，他们帮着找了一天，都辛苦了。”说着，便大步流星的出门去请周盛德了。

　　周芳周英姐妹对看了一眼，先去祠堂里和冯氏一起将周子傅扶到他屋里床上，这才到厨房烧火的烧火淘米的淘米忙活起来。

　　周悬转身回到自己屋里，许久都没说话。

　　屋外隐隐约约还听闻些许人声，不外乎是村里一些帮着找人的乡亲说周子傅不懂事的话语。

　　到了天色渐暮，院里已经摆了五桌席子，众人热热闹闹地吃上了。

　　周盛勤站在周悬屋门口，叫她出去吃饭，周悬应了一声，但人呆呆坐在床沿边上，却是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最后，还是周盛勤给她打了饭菜进来。

　　这件事，没人怪她，可她却更难受了。

　　但这时候，已没人顾得上她的感受了，周子傅不知道又怎么招惹了周发，院里还正吃得热闹呢，就忽然听到周发吼道：“不去书院你就跪祠堂里去，什么时候愿意去再爬出去。”

　　之后的动静，似乎是周发又拎着周子傅扔进了祠堂里。

　　众人有劝周发的，也有劝周子傅的，你一句他一句的，在这一片热热闹闹声，夜幕很快降临了。

　　席散了，院里也恢复了安静。

　　周悬没动那碗饭，她起身出门，刚跨出门槛，就看见二伯母端着碗饭菜从对面厨房里走了出来。

　　二人目光有一瞬间的相碰，但冯氏很快又挪开了，对她视若不见，抿着嘴，端着饭进了祠堂给周子傅送饭吃。

　　但不多时，她就出来了，好在手里的饭碗好歹是空的。

　　只是她依旧当周悬不存在，连个眼神都吝啬，拿着空碗进自家厨房里洗了。

　　哗啦啦的水声里，周悬将已到了嘴边的“二伯母”咽下去，转过身又回屋了。

　　她本想去祠堂里看看小堂兄的，但眼下，似乎没有去的必要了。

　　天黑下来时，院里终于再没有一点声响了，静得能听到虫鸣声。

　　周悬端起饭吃的时候，饭菜都已经凉了。但她一口一口吃着，一碗饭竟也慢慢吃完了。

　　这一晚上，周子傅在祠堂里跪了整整一夜。天刚亮时，冯氏起来，进祠堂一看，他仍旧直挺挺的跪着，顿时就心疼起来了，怨道：“你们爷俩都一个脾气，你就不能跟你爹服一下软吗你？还真的就跪一晚上了？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傻啊你？”她想拉周子傅起来，但周子傅却纹风不动，依旧跪得笔直。

　　“娘，我真的不想去书院。”周子傅道。

　　冯氏拉他不起，也来气了，恨恨道：“那你就跪到腿断吧！”便撇头走了。

　　等天色渐亮，周子敬也来劝他，周芳周英周珊周琳都来了，但谁劝都没用，周子傅依旧头也不点打死不松口向他爹服软。

　　儿子硬气，当爹也不好自己先打脸软下来，周发便也嘴硬道：“行行行！他有骨气，最好连饭都别吃我的！我看他能硬到什么时候！”

　　众人没法，只得去找周悬，请她帮忙劝一劝周子傅。几个兄弟姐妹里头，就数她和周子傅走得近关系好，她劝的话，周子傅说不定就能听进去了。

　　是以，周悬刚进祠堂，周子傅看见是她，就咧嘴笑了：“怎么，你也要来劝我？”

　　周悬随便找了个地坐下，也不管地上脏不脏，盘着腿坐得跟周子傅一样笔直笔直的。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问了一句：“哥，你不去书院，你想去哪儿？”

　　周子傅歪头看她半晌，笑容收了起来，难得正经的道：“我在小木屋的那几天，就一直在想我既然不愿意呆在书院里，为何要勉强自己。不想呆那就不呆好了，打死我，我也不想回去了。”

　　周悬点点头，等着他的下文，可等了好一会儿，小堂兄都没有在说话，她便忍不住问了一句：“然后呢？”

　　“没有然后。”周子傅摇头，“反正我就是不会回书院。至于想去哪里啊，让我想想……”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竟是当真思考起来了：“反正我爹也放话出来不让我吃他的饭了，那就不吃呗，我就不信我还不能养活自己了。”

　　他这么自言自语着，惊得周悬都坐不住了，爬起来站到门口，才问道：“哥，你想干什么？”

　　周子傅道：“阿悬你想拦我？可你要拦着我，那就只能看着我饿死在祠堂了。”

　　周悬抿着嘴不说话，周子傅又换了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同她道：“阿悬，我知道你手里攒了点私房钱，你先借我，回头我一准翻几倍的还你。你放心，这回我肯定给我爹娘交代清楚了再走，不会再连累你了。你去拿给纸笔过来，我现在就写信。”

　　“我只有五百文钱。”周悬沉默许久，转身出去了。没多时，她又进来，将一个沉甸甸的小荷包塞到了周子傅手里。

　　“五百文钱，够了，至少够我活一个月了。”周子傅眯着眼睛掂了掂，朝周悬一笑，“哥没白罩你，以后等哥混出息了，哥吃肉肯定也少不了你一份。”

　　周悬没再理他，只出去同周子敬等人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说服不了周子傅。

　　周珊只问了她一句：“你刚刚回屋里拿了什么给子傅？”

　　周悬道：“拿了纸笔。”她不解释拿纸笔给周子傅何用，但周芳已天真的道：“子傅是不是不好意思开口服软，所以用书信来替代了？”

　　周珊一想，点头附和她道：“子傅那个死鸭子嘴硬的，让他松口认错确是不大可能。”

　　都这么认为的话，周悬也就没有再解释，由着几人误会。当晚，周子傅洋洋洒洒写了几笔，就趁着众人熟睡之际，一瘸一拐的离家了。

　　次日一早，瞒着丈夫给周子傅送饭的冯氏进了祠堂，却见空空如也，案上压着一张纸，上头潦草的写了一行字：

　　“爹娘，我走了。有个走货郎说我天资聪颖，是块经商的料，我觉得他说得不错所以决定和他一块去卖货了。勿念勿找，我赚了钱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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