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狐

　　雪真大。
　　从隆冬深沉的夜空飘落，直到黯淡的灯火下，才分辨得出，一片又一片，洁白如絮。
　　远处是皇城宫殿的影子，在漫天纷飞的雪中，只有一个浩渺如尘的轮廓，岳峙渊渟的伫立。
　　近处是九曲回廊之下，一群体态袅娜舞姬穿着单薄衫裙，寂静无声的排成行，等待宴席上的传召献舞。
　　今夜北阙甲第的南阳公主府邸，灯火通明，隔着两扇门，能听见殿内的欢声笑语。
　　席上正坐着天下最尊贵的人。
　　美食美酒源源不断的端上案几，高处这位最尊贵的男人端着酒爵，带着几分慵懒，俯瞰席间众生。
　　“陛下，”离他最近的是一名贵妇人，她低下头，恭敬的问道，“可要歌舞助兴？”
　　皇帝扫了她一眼：“朕今日无此雅兴，皇姐不必张罗。”
　　南阳公主微微一笑：“陛下，前些时我府上设宴款待韩雍之，有舞姬跳了一曲《九歌》，韩大家惊为天人，赞不绝口，作了一篇《瑶池赋》，不知...陛下可曾听说？”
　　“哦？”皇帝似起了兴致，挑了挑眉，“有韩大家作赋，想来不差，叫那舞姬跳上一曲，若真当得起一篇《瑶池赋》，朕有重赏。”
　　南阳公主暗自松了口气，今时不同往日，她这位九五之尊的弟弟，龙威日盛，早已不是当年跟在她身后的垂髫小童了。
　　她若想与皇帝靠得更近些，单单依着姐弟情分是行不通的。
　　想到此处，南阳公主隐秘的笑了笑，今日她献上的这份大礼，没有男人能不喜欢，便是皇帝也逃不脱。

　　冷呵，真冷。
　　寒风裹着雪片簌簌的吹入回廊，阿妤偷偷的拢了拢领口。
　　有温暖的光从门窗的缝隙中透出来。
　　听说今日的贵客是皇帝呢。
　　皇帝啊，多么遥远，就像九天之上的神仙一般遥不可及。
　　“阿妤，”她想起今日公主对她说的话，“今晚你若有幸入得陛下的眼，必能青云直上，到时可不要辜负本宫一片苦心。”
　　她跪在公主榻前，卑微的匍匐在地：“诺。”
　　青云直上吗？
　　她心里泛起几分自怜自叹的黯然。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公主府的女教习匆忙而来，她走到阿妤身边，低声说：“阿妤！快！陛下传召你献舞！”
　　如水滴入了油锅一般，齐整有序的舞姬队列霎时沸腾了。
　　不远处整肃的甲士们也不自觉的望过来。
　　“安静！”教习呵斥。
　　舞姬们渐渐无声。
　　只有她怔忡了一刹那，整了整身上的衣衫，昂起了头。
　　走到那扇门外，阿妤回头望，昔日的姐妹们正殷殷的看着她。
　　雪依旧纷纷扬扬，甲士手中的长戟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凌冽的寒光。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余万千柔情。

　　门悄然推开。
　　随着女子一步步轻盈的走近，席间慢慢安静了。
　　乐声起，女子翩跹起舞。
　　她着一身粉，或长袖舒展，或纤腰弯折，或婀娜回首，或嫣然一笑。
　　她的美不胜收仿佛不似人间。
　　这个隆冬雪夜，因为有了她，竟叫人错生出置身旖旎春色的缱绻。
　　《瑶池赋》，她的确当得起一曲瑶池赋。
　　一曲终了，众人怕惊扰了什么一般，大气都不敢出。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她。
　　她跪在那里，微微发颤。
　　高处的皇帝沉默的看着她，眼神幽深。
　　良久，皇帝开口道：“不错，赏。”
　　近侍不解，赏？赏何物？
　　只有南阳公主眼中光芒闪动，她微微一笑，志得意满。
　　“陛下，”公主笑道，“当如何赏？”
　　皇帝端起酒爵，似心情极好：“自然是重赏。”

　　阿妤名动青史的传奇一生从那一舞开始。
　　她的惊世美貌，妩媚多情在浩气凛然的史册中有如一瓣娇美桃花，散着幽幽的芬芳馥郁。
　　史载胡氏年十五入宫，居昭阳殿，初封娙娥，不过两月，迁至良人，一年未满，已是后宫中仅在皇后之下的昭仪。
　　胡昭仪盛宠六宫，她与皇帝之间或香艳或缠绵或唯美的各种故事在大越流传开来。
　　人们都说，皇帝为她着了魔，眼中再也看不见旁人。
　　对于皇帝而言，生平二十多年岁月里，阿妤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找寻守候，是金风玉露，乍然相逢的命中注定。
　　皇帝昂藏七尺，仪表不凡，又身居九重之上，是能轻易牵动女子倾心爱恋的男人。
　　他却将一腔帝王深情都付与阿妤，阿妤顷刻间便覆没了。
　　昭阳殿里是烛影摇红的温存恩爱，未央宫中是簪花画眉的心意相通。
　　皇宫处处是两人的朝夕相守。
　　情到极浓处，阿妤对前路生出忧怖，只恨不能一夜白头。
　　“恒郎，”她偎在皇帝怀中，“若有一日，妾遭陛下厌弃...”
　　“傻话，”皇帝笑道，“阿妤，你在朕眼中，与旁人不一样。”
　　她默不作声，忽然又道：“是因为我比旁人美吗？”
　　皇帝大笑：“阿妤，朕身边的美人太多了，可阿妤只有一个啊。”
　　情话真动听，哪怕是假的，也叫人欢喜。
　　她低下头，不禁微笑。

　　与皇帝的朝朝暮暮对阿妤是无限甜蜜，对宫中妃嫔却是酸涩难当。
　　时日长了，后宫中怨气横生。
　　面对皇后的处处刁难，妃嫔的绵里藏针，阿妤天真单纯，既狠不起心肠，也没有手段计谋。
　　她除了依仗皇帝宠爱，一无他法。
　　可她的恒郎到底不是她一人的良人。
　　他更是这天下帝王。

　　在失掉第二个孩子之后，阿妤病了。
　　她缠绵病榻多时，看着昭阳殿外的景致从冬流转到春，夏流转到秋。
　　夜深沉，秋风萧飒。
　　殿内点着几盏宫灯，火光时亮时暗。
　　她倚着枕，轻轻咳了几声：“陛下今晚在何处？”
　　侍婢低声说，“陛下今夜去了披香殿。”
　　她沉吟片刻：“唔，是那位新入宫的纪良人？”
　　“是。”
　　“纪良人仿佛也是出身南阳公主府？”
　　“纪良人正是南阳公主几个月前献给陛下的美人。”
　　阿妤轻声笑道：“怕是看着我要死了，心里不甘呢。”
　　侍婢声音发颤：“娘娘...”
　　“死便死罢，”她叹息，“这世间真是无趣得很。”
　　侍婢不敢回答，身子躬得更低了。

　　在旁人眼中，皇帝对阿妤一往情深。
　　哪怕阿妤病入膏肓之时，他仍时时探望，难舍难分。
　　病中的阿妤姿色不减，只是格外苍白纤弱，惹人怜惜。
　　“阿妤，”皇帝牵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你若好起来，朕愿减寿十年。”
　　阿妤有些惊讶，她望着皇帝。
　　皇帝目中满是担忧：“阿妤，朕离不开你，陪着朕到老，好么？”
　　她笑了笑，伸手抚着皇帝的面颊：“恒郎，这世上大约是真的会有生死相随的有情人，但却不是陛下与臣妾。”
　　皇帝神色黯然：“阿妤，你是不是怨朕？”
　　她浅笑不语。

　　又是一个隆冬的雪天。
　　阿妤倚在榻上，忽然吩咐侍婢梳妆。
　　“娘娘，”侍婢跪地乞求，“外头天寒地冻，您可千万不能出门啊。”
　　她从榻上走下来：“无妨。”
　　侍婢不敢应，只能重重的磕头。
　　“无事，是本宫要去赏雪景，”阿妤笑道，“陛下不会怪罪尔等。”
　　侍婢们无奈，只得为阿妤梳妆打扮。
　　她披着厚实的大氅，信步行至宣室殿。
　　殿外，皇帝正与纪良人一处赏雪。
　　纪良人语笑嫣然，皇帝却似心有所感，猛然回头便看见缓缓走来的阿妤。
　　他疾步上前，大怒道：“阿妤！这么大的雪，你怎可出殿？！你身边侍候的人都是死的吗？！”
　　话音刚落，阿妤身后跪下一片。
　　阿妤盈盈一笑：“是我要出来赏雪，与旁人无涉。”
　　皇帝眉头紧锁，他沉着脸，一言不发的看着阿妤。
　　“陛下，”阿妤说，“你不要怪罪昭阳殿的宫人，好么？”
　　皇帝为她拢了拢大氅的领口，轻声哄道：“阿妤，朕陪你回昭阳殿，好不好？”
　　阿妤摇头。
　　皇帝刚要发怒，阿妤目光流转，看着不远处楚楚动人的美人，道：“这位是纪良人吗？”
　　纪良人上前行礼：“参见昭仪。”
　　阿妤打量她少时，对皇帝笑道：“陛下，良人长得很美呢。”
　　皇帝眼神微微闪躲：“阿妤，在朕心里，无人比得过你。”
　　她掩口笑了笑：“罢了，比得过，比不过，于我而言，已不重要了。”
　　皇帝皱眉，他心里忽然有些发慌。
　　“阿妤...”他攥住她的手，“你...”
　　阿妤专注的看着皇帝，许久许久，道：“陛下，我如今真明白一个道理，相见争如不见，有请何似无情。你我之间，到底欠些缘分。”
　　皇帝大怒：“你说这话，是何意？！”
　　“陛下，”阿妤语调淡淡，“我原是忘了，我本不是此处之人，如今我要回去了。”
　　众人听见这话，皆是一愣。
　　突然间，寒风乍起，吹得阿妤大氅猎猎作响。
　　风雪之中，她面貌晶莹，衣袂翻飞，飘飘欲仙。
　　“阿妤，”皇帝死死攥着她，“你要，要去何处？”
　　她声音幽冷：“自然是该去之处。”
　　“别走，”他心慌意乱，生平头一次卑微乞求，“别走，求你，我乃天子，阿妤，我有不得已，你信我，我必不再负你，阿妤，从今往后，我只有你一人，求你留下来。”
　　说到最后，他竟自哽咽。
　　“晚了，”她挣脱开手，“晚了，若你我恩爱一世，我什么都不会想起来，必能与子偕老。可惜，你是皇帝，你说的对，你有你的不得已，可我却不愿再为你忍耐。”
　　她望着皇帝，斩钉截铁：“我的至死不渝，你不配！”
　　阿妤转身迎着风雪：“只愿当初你我从不曾遇见！若有来生，愿你我不再相见！”
　　骤然间，狂风怒号，天地变色。
　　阿妤站立之处光华湛湛，刺人眼目。
　　“阿妤！”皇帝凄厉疾呼，“阿妤！别走！阿妤——”
　　他起身往光芒绽放之处冲去，身边黄门侍郎急急架住他：“陛下！万万不可！陛下！”
　　皇帝圆睁双目，状似疯魔，浑身颤栗。
　　光华消散，风雪渐止。
　　天地间静谧安详，哪里还有什么倾城佳人。
　　“噗——”
　　皇帝陡然喷出一口血，点点滴滴如梅花一般洒在雪地上。
　　恍然间，他记起春深日暖之时，她偏着头，朝他笑：“恒郎，你有多心悦我呢？”
　　“嗯，叫朕想想，”他点着她娇俏的鼻尖，“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可满意？”
　　“不够呢。”
　　“有时想到百年之后，阿妤与朕分离，朕便如剜心剔骨一般。”
　　剜心剔骨！
　　皇帝仰天长笑，复又凄凄哀号。
　　何止啊！何止剜心剔骨啊！

　　暮色四合。
　　昭阳殿中，身着玄服的白头帝王对着悬于白墙之上的绣像自言自语，“阿妤，朕如今长了满头白发啦，你若回来，怕是再不能认出我了呢。”
　　绣像上的女子栩栩如生，嘴角含着一缕浅笑。
　　她一如往昔，乌发雪肤，青春常驻。
　　皇帝眼中泛起稀薄的泪影，美人在泪光中恍惚，如镜花水月。
　　“朕老了...”他叹息，“你再不回来，我便等不了了。”
　　“可是，”他低头抹泪，“叫朕死后到何处去寻你呢？他们都说，你是九尾狐，朕是不是该往青丘国找寻？”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帝王自言自语的喃喃。
　　“阿妤，”他摸了摸绣像，“你好狠的心。”
　　他与她是刻骨铭心的黄粱一梦。
　　如今，只有他仍身在梦中，不肯离去。

　　文成帝苻恒在一个雪夜驾崩于昭阳殿。
　　弥留之际，他仍不住望向殿门外。
　　“阿妤，”他气若游丝，对着虚空许下诺言，“来世，朕必不再负你，朕要与你生儿育女，携手白头。”
　　黑暗中，他似乎看见他朝思暮想的人正对他微笑。
　　他也不禁恬然微笑起来。

　　《越书.外戚传.文成胡昭仪》载：昭仪胡氏，以倡进御，善歌舞，颜色当时第一，擅宠后宫。
　　《太平杂记》载：越文成帝永和十年，昭仪胡氏以身化狐，乘青云直上，帝于其后疾呼不止，未得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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