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尼斯先生的夏夜奇遇

　　艾伯纳·基尼斯先生作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他在2015年的一个平凡而炎热的夏夜里打开了他那古老而沉重的木门，迈了一步出去，然后拉上了门。

　　他决定走出他婴儿襁褓般安全而舒适的家。早上被窗外洒水车的铃声吵醒时，他就有了这个念头。他躺在床上，为自己竟然有这样的想法而兴奋不已，继而惶恐不安。

　　哦，我怎么能离开呢？

　　哦，我怎么会想要离开呢？

　　他挣扎、踌躇了一整个白天。当夕阳那绚丽的暖光染红了西边的云彩时，他终于从床上跳了起来，为自己浪费了一天而懊悔不已。

　　他拿上帽子，在屋里转了两圈，打算把他考虑了一天的事付之行动。他拉开门，走出去，然后关上。

　　啊哈，这也没什么困难的，他很高兴地戴上帽子，理了理衬衫的领子，走下了台阶。

　　艾伯纳·基尼斯先生是位伟大的作家。他奉行着巴尔扎克的至理名言：我尽我的全力每天写作十五小时，太阳东升，我就起床，一直到午饭的时刻为止，除了喝咖啡之外，不吃任何东西。

　　当然，总会有人为他塞点填饱肚子的东西。房东安德里亚夫人为他准备三餐，每每看到淹没在满地手稿里的艾伯纳，她就会惊叹：“我伟大的基尼斯先生，您简直就像生活在一个蚕茧里。”安德里亚夫人非常骄傲——我们的基尼斯先生离开了她还怎么活呀。

　　不过基尼斯先生今天难得的下楼，安德里亚夫人却不在。不过这也不碍事，基尼斯先生想象着安德里亚夫人惊讶而说不上话的表情，颇为满意的笑了。

　　基尼斯先生站在路旁的台阶上，看着夜里路过的马车、来往的路人，他们那样漠然，都不看自己一眼，顿时有些失望。报纸上从来都是用一整版来介绍他的新书，猜测他闭门不出，从不接待客人的缘由，甚至把他说成是当代隐居在市井的梭罗呢，给他的从来都是天才、著名、伟大这样的词。安德里亚夫人也总说：“要是你能往街上一站，保准是众人欢呼、万人空巷的场面。”

　　可现在，这些行色匆匆，在路灯下看上去疲惫极了的人们显然一点儿也不关心他。基尼斯先生很想喊一句：我就是艾伯纳·基尼斯，我走出家门了！可是他仔细一想，这话好像哪里不对？罢了，哲罗姆还要过个几天才来公寓里收他的稿子，今晚就出去走走吧。

　　夜幕下的泰晤士河看上去黑沉沉的，靠近岸边的地方倒映着路灯金黄色的光，下午刚下过雨，地面潮湿，空气里都泛着些微凉凉的、清新的味道，基尼斯沿着河边走，夜里还有渡船在行驶。他记得自己曾经在一本书里写道，现代化都市破坏了夜晚原有的宁静，人类失去了仰头望见整片璀璨星空的机会。

　　但是现在他却有种奇妙的感觉，那就是，也许很多事情都是相对的，有对比才能够显现出某件事物的美好与特别之处。你看，即便渡船划破平静的水面，即便霓虹灯遮掩了夜晚微弱的星光，但是人类的社会却有种独特的无处不在的生气与暖意。

　　在河边站了好一会儿，夜风吹过他露出帽子外的发梢，吹散了白天的燥热，带来夏季的夜晚特有的夹杂着较高温度与湿度的气息，他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打算带着这意外的收获回家了。

　　基尼斯先生来到人行道上，边慢慢往回走，边好奇地打量着沿途的店面，那些店看着装修得精致而时尚，在街角有家酒馆，溢出柔和的暖黄色的光，基尼斯先生往里看，里面人不多，大家都安静地坐着，柜台上的酒保是位年轻的男孩，正百无聊赖地擦着杯子。

　　基尼斯先生停下脚步，趴在玻璃落地窗上瞪大了眼。哦，上帝啊，那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孩，基尼斯先生抑制着激动的心情，眼睛都变得水亮起来了，他要用他所知道的最美好的形容词来形容他，然而当下最要紧的是上去和他打个招呼。

　　基尼斯先生推开酒馆的门，走了过去，柜台后的男孩看见他就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他问：“晚上好，先生，您要点什么？”

　　基尼斯先生带着砰砰直跳的心在柜台前坐了下来，他抬起头，望着男孩清澈的眼眸，有点羞涩的开口：“哦，我想，一杯鸡尾酒？”

　　“好的，先生，请稍等。”

　　男孩转过身为他调酒，基尼斯先生得以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的背影。男孩穿着白色的衬衫，挽起了袖子，基尼斯先生从来不知道如此简单而普通的白衬衫穿在人身上竟会是这么好看，感觉纯净而舒服，他很是高兴地想，下一本小说的主人公一定要是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孩。

　　男孩把酒杯端到基尼斯先生面前，基尼斯连忙垂下眼睛，有点局促地双手捧着酒杯喝了一口。

　　“味道如何？”男孩问。

　　“啊，很好，好极了。”基尼斯先生赶忙接话。

　　男孩笑了笑。

　　晚上的酒馆没有什么人，男孩很自然地和基尼斯聊了起来：“您是第一次来吧，我从来没有见过您。”

　　“是的。”基尼斯想说他的声音也是这么温和好听，语调优雅而淡然。

　　“您住在这附近吗？”

　　“是的，就在前面两条街。”

　　基尼斯先生很期待地等着他继续说话，但是这时有人进来，要了点纸巾，男孩弯腰从下面的柜子里为他取，等他忙完了，基尼斯先生开口问：“孩子，你是在这里打工吗？”

　　男孩噗嗤一下笑了，为“孩子”这个称呼感到有趣，他回答：“我已经成年了，先生，大学假期在这里做暑期工。”

　　基尼斯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然后他听见男孩说：“您叫我安斯艾尔就行。”

　　“哦，”基尼斯为他告诉了自己名字而高兴，他很骄傲地说：“我叫艾伯纳·基尼斯。”

　　他很期待的看着男孩，但是男孩只是点了点头。

　　他没听过这个名字吗？基尼斯有点失望，补充道：“我是个作家。”

　　男孩有点惊讶，他说：“一个作家？我还是头一次碰到一位作家。您都写些什么？”

　　“嗯……小说吧。”

　　“讲些什么故事？”

　　“嗯……有很多啦，比如，一个图书管理员，他自从进了图书馆就再没有出来。”

　　“一个恐怖故事？”

　　“不，他沉浸在书的海洋里了。”

　　“这多不好，他会错过很多东西的。”

　　“怎么会？他可以与亚里士多德面对面交流，可以和高迪一起建造圣家族大教堂，可以陪同马可波罗游历东方。书里有整个世界呢，我们见过的，还未见过的，以及一生都不会经历的，书里都有。”

　　“可是，这样的话，就不是他的故事了啊，而是亚里士多德、高迪和马可波罗的故事了。”

　　“……”基尼斯先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他怔怔地注视着面前的男孩，男孩也回望着他。很奇怪，基尼斯并没有因为男孩不知道自己，或者反驳他的话而感到生气，相反，有种奇妙的感觉从他心里蔓延开来。

　　基尼斯先生低头喝了一口鸡尾酒，淡蓝的酒液有着梦幻的色彩，仿佛阳光下的一片汪洋，流入他的口中，到达胃部，再往下，逐渐被吸收，渗透到他身体的每一处，基尼斯先生觉得自己也变得透明起来，好像不是酒液渗入他的身体，而是自己融进了酒里。

　　他抬头冲男孩笑笑，起身付钱离开。

　　又一次站在夜晚的街道上，他闭上眼，感受着空气围绕在周身，微弱的波动牵动着自己一丝一毫的情绪，他站了很久，直到有人轻轻碰了碰他。

　　基尼斯回头，看到那个名叫安斯艾尔的男孩站在自己身后，他换上了连帽外套，看上去显得年龄更小了，他笑着对自己说：“您怎么还在这？”

　　基尼斯摇头：“我大概有点醉了。”

　　男孩笑了起来：“您只喝了一杯鸡尾酒，怎么会醉？”

　　然后他弯了弯眼睛，声音清澈，一下下敲击着基尼斯先生的心：“我下班了，我也住这附近，我们一起回去如何？”

《基层限定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