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竹签扎入了指缝中，十指连心，自然很疼的，然而萧随珠稍有了力气后，便挣扎着自己将签子拔了出来，倒是没有流出多少血来，只是指尖上新血覆着旧疤，看上去甚是可怖。
　　她缓缓爬到墙角，倚着墙壁坐下来，勉强将前天送来的剩饭吃了一点，饭已经有些发馊了，但食物进了胃，好歹让她感到了一种心理上的慰藉。
　　墙壁上的宫灯发出昏暗的光，女子借着这幽暗的灯光，打量地牢中的情况。这不是当初关押萧温的地方，可见这个地牢中有多个牢房，彼此之间隔着曲折狭长的过道，地形颇为复杂。风不知从哪个角落吹过来，湿冷湿冷的，萧随珠将地上的破席覆在身上，努力让自己的身体暖和起来。
　　既然不能死，便要想方设法地活下来。

　　御医试过药后，安乐公主仍是不放心，亲自端过来尝了一口，感觉并无异样后，才将皇帝扶起来，用银勺小口小口地喂给他。
　　皇帝的情况始终未见好转，他浑身剧痛欲疯，偏生神智却还清醒，就像是即将腐朽的稻草人，只能静悄悄地躺在床上，任凭死亡的阴影覆盖自己。
　　赵熙本就不是个好性子的人，在这样苦痛且绝望的煎熬下，他变得越发暴戾无常，清晨的时候，因为一个宫女不小心打了个哈欠，便被拖出去乱杖打死。
　　“十四那小子……”皇帝喝了几口药，便感到厌烦，他神色阴郁，问道，“他还没有出征吗？”
　　安乐公主放下药碗，她这些日子的脾气倒是极为收敛，因为知道兄长已经快到了崩溃的边缘，于是自己必须更为冷静，才能应付得了如今的局势，“说是明日启程。”
　　她竭力将事情向好的方面描述，“近日朝中大臣也颇为安分，皇兄你称病不上朝，他们还以为是因为皇后的事，并没有多想。”
　　皇帝脸上弥漫着一种骇人的青色，像是戴上了一张喜怒不分的面具。妹妹虽然说得轻巧，可是他又怎么会被糊弄过去，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朝中那些个老狐狸，多半都已经听到了风声，他们之所以按兵不动，不过是在观望罢了。

　　“你要多派人手，好好看住那贱人，”皇帝沉吟了片刻，吩咐道，“即使赵戟肯乖乖听话，她背后的另一个人，恐怕还会做出些手脚来。”
　　安乐公主冷冷一笑，“那贱人现在是插翅难飞，皇兄尽管放心好了。”
　　看到赵令月的这幅模样，皇帝突然起了疑心，他知道妹妹心狠手辣，折磨人的法子可谓是数不胜数，尽管自己再三交待，要保住那贱人的命，免得激怒了赵戟，可以他对妹妹的了解，赵令月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
　　“令月，”皇帝微闭上眼睛，他感到很疲惫，仅仅是抵御疼痛，便已经耗费了他的大部分精力，“把她带过来。”
　　他想见见她，可能是怕妹妹下手太狠，日后不好向赵戟交待，也可能是太过疲惫了，所以再也没有力气去压抑某些被刻意忽略的情绪。
　　他的确恨她，他隐忍多年，好不容易登上了皇位，却折在了这贱人手里。这恨意来势汹汹，逼得他满心满脑全都是她的影子，只要一闭上眼睛，便能看见那女子最后凄凄艳艳的一笑。
　　她温柔的声音还萦绕于耳，有时候皇帝甚至会误以为这是一个荒谬的噩梦，但身上的痛楚会马上提醒他，全部都是假的……
　　全部都是假的，她那些多情缠绵的话，关怀备至的举动，奋不顾身的痴情……唯有最后那珠钗上的恨与毒，是千真万确的。

　　宫女们围上来，为她换去一身血污的衣裳，然后服侍她沐浴更衣，和上次一样，又灌她喝下那让人不闻不言的汤药。
　　萧随珠逆来顺受地任由她们打扮自己，药力发作，她渐渐感到耳畔茫茫寂寂的一片，旁边宫女之间低声的交谈开始听不真切，只看到她们的嘴唇在蠕动着。
　　是又要她去见什么人吗？女子在心中猜测着，这些日子她在牢中想明白了，皇帝没有杀她，肯定是因为她身上还有利用的价值。
　　然而她一个落难的女子，无亲无故，又有谁愿意为她向皇帝低头妥协？萧随珠依稀记得前几日，自己意识恍惚中曾经出来见过什么人，有人热切而专注地望着她，但那天她刚刚用过刑，浑浑噩噩之间，竟不记得对面的人究竟是谁？
　　是信王吗……应该是信王殿下吧……
　　想起苏天照说过的话，女子心中微微一热，除了曾经是自己未婚夫婿的信王殿下，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帮她。
　　这样一个琼枝玉树般的男子，本该远避尘埃，高高在上地过清净的日子，居然会为了自己，不辞辛劳地奔波在这污浊的世道中，当真难为他了。
　　赵玦虽然对当年的事情闭口不提，但萧随珠可以想象，原本是天之骄子的他，从高高在上的太子变成了皇朝弃子，身为未婚妻的她没有生死相随，反而在几年之后又与别人私定终生，想必赵玦心中多少是有些难过的。
　　萧随珠又是懊悔又是羞愧地想，她想自己当年真是不知羞耻，有过这般温柔良善的未婚夫，居然还会移情别恋到别人身上。

　　宫女们恭恭敬敬地将她搀扶到了殿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味道，似是药味和血腥气掺混到了一起，让这奢华明亮的宫殿瞬间沾染了颓败的气息，像是逐渐腐朽的棉絮。
　　萧随珠没有想到，居然是皇帝要见她。女子很快就失望地发现，赵熙的伤势看上去并不太重，他靠在床边，尚有气力侧过脸，阴恻恻地望着她。

　　皇帝容貌清秀若少年，这本是一副无辜无害的皮相，因为这些日子受了大罪，所以消瘦了不少，下巴变得尖尖的，倒是添了几分惹人怜惜的稚气。
　　他和赵令月是孪生兄妹，兴许是在娘胎中呆在一起久了，于是心有灵犀地变成了一对怪物，兄长永远苍白阴霾，似是不会长大的少年，妹妹反而提前英气勃□□来，甚至于丝毫不像是一个女人。

　　遇仙生的毒性猛烈，御医的药不过勉强吊着皇帝的命，却无法免除他所受的痛苦。已经四天了，仍像是有万千条毒蛇缠绕着他的身子，时刻都在吞噬着他的血肉，皇帝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维持这样的姿势已经加剧了他的痛苦，如果不是他心性坚忍，此刻早就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但不知为何，他宁可忍受这多余的折磨，也一定要宫女们将自己扶起来。在这个女子面前，他一直都是傲慢的，居高临下的，即使到了现在这种境地，他还是不愿意让对方目睹自己的衰弱与狼狈。

　　萧随珠在审视着皇帝的神色，甚至没有放过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似乎在衡量他身体的真实情况。与此同时，皇帝也在打量面前的女子，她今日的妆容依旧很浓，艳丽似开到盛处的牡丹，只是与她眉眼间的霜雪相比，这艳色还是太淡了，淡到他能分明地看出，她有多么痛恨他。
　　“把衣服脱了。”皇帝冷淡地说，倒不是针对女子，而是说给那些搀扶她的宫女们听的，他不能忍受被人欺骗的感觉，哪怕胞妹是出于一片好心。

　　宫女们吓得不敢抬头，颤颤惊惊地替女子脱去身上的宫装。在大庭广众下身无寸缕，让萧随珠分外感到羞耻，她手足无力，只能由宫女们搀扶着，冷冷地望着皇帝，眸子亮的出奇，似是燃烧着怨憎的火焰。
　　她的身体很白，那是一种柔和细腻的白，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尽管只是远远望着，也能让人浮想联翩，感觉到触手间的暖玉生香。
　　然而这莹白如雪肌肤上，竟密布着大大小小的淤青和血块，仿佛雪地上开出了狰狞的梅花，有种诡异的残酷与美感。

　　皇帝当然恨她，然而这恨意还来不及发酵，便被女子身上的惨况给浇冷了，他素来知道妹妹下手是极狠的，但未曾预料会阴毒到这种地步。这么多的伤口，再在阴冷的地牢中呆几天，这贱人的身子就算废了。
　　他自然不会责怪妹妹，同时也不能怜悯眼前这个贱人，许多错综复杂的情绪交叠在一起，让皇帝忍不住喘了口气，身上的疼越发厉害。

　　祸水！这贱人就是个祸水！皇帝恨恨地想，当初信王为了她丢了皇位，赵戟那小子因为她的拒绝，自暴自弃地跑到塞北去，如今她又想要来害他，企图用她幽深如潭水般的眼眸，让他在深不见底的水底窒息……
　　剧烈的痛楚中，皇帝依旧能感到身子一阵冷，倏忽又一阵热，过了许久，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陌生得像是由另外一个人发出来的。
　　“召御医过来。”

　　等安乐公主知道的时候，御医已经替萧随珠处理过了伤口，女子足上戴着脚铐，她的右手被一条不长的铁链锁在殿内的柱子上，身上只披了件薄纱，里面居然不着寸缕。赵熙把她像小猫小狗般养到眼皮子底下，这才感到快意许多。
　　他不杀她，甚至都不屑用酷刑来折磨她。让一个人痛苦的法子实在太多了，他要让她好好活着，然后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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