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斧

　　三、道门中人

　　那方绢帕上，摄有她的术法。

　　她冷淡地告诉他，只要绢帕不离身，他便能一直保持人形。然而与她冷淡的语气相对的，是那双碧水长眸中，飘过的一丝愧疚的雾气。

　　他知道，那是因为她将无辜的他变成了石球。可即使如此，那带着几分暖意的举止，依然令他骨髓里都有浓浓的感激蹿动。

　　在患病之前，他一直活在人群的包围中。身边有父母，有亲朋，有好友，还有一个相爱经年的女友。但他从没满足过。他拥有的一切，很多人都拥有。而别人拥有的东西里，却有很多是他不曾拥有的。

　　于是上学时，看着父母省吃俭用给他攒学费，甚至到菜市去捡菜贩掰掉的烂菜叶来吃，他无动于衷。反而为了零用钱少了，而将母亲搡得摔到地上。女友小兰花了数个月的时间才给他打好一件御寒的毛衣，送给他，他却嫌款式老土，直接扔给捡垃圾的阿姨去穿。他的铁哥们儿，在他没钱花的时候，二话不说，把身上所有的票子掏给他花，连车费都没剩下，走了整整一个晚上才走回家。可等人家遇到麻烦时，他却赶紧把手机号码都换了，避不见他。

　　他人生中，曾经经历过那么多感动，可他从来没在乎过。然而现在，他却为了眼前这素未谋面的女子，一个小小的动作而感动。

　　不是为了自己变回未生病前的样子而感动，是为她体贴的举动！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他一直希望的，不过是重新回到那些被感情与感动所包围的日子！

　　一直！

　　他就这么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一直到半空中传来得意洋洋的嚣张笑声！

　　“妖女清清，你偷我道门宝物——鲁班神斧，今日看你还能往哪里逃！”半空中，有须眉皆白的道袍老人，手持拂尘指着少女大声叱道。

　　石明愣了一下，喃喃地道：“原来她叫清清……”

　　旁边的狗头一脸不屑地冲道袍老者呼喝：“臭老道，你凶什么凶？上回败在娘娘手里了，这回就带这么多徒子徒孙来壮胆？”说着，一双狗眼瞅了瞅老者身后黑压压的一片人，“小心娘娘劈你一道闪电，劈得你道门后继无人！”

　　道袍老者被狗头气得脸色发青，招呼也不打，手里拂尘一荡，一道风刃就割裂地面，疾往狗头冲去！

　　这种时候，这狗妖的劣根性充分体现出来。它吓得赶紧把旁边的石明往自己身前一挡，就缩着脑袋躲在他背影里了。

　　石明大骇：“你这条死狗，要死干嘛拉我垫背！”

　　“妖怪不害人，还叫妖怪？”它说得理所当然。

　　话音未落，风刃已然袭到近前，卷着道道气流，刮得他两颊生痛！忽然想起那块绢帕，赶紧伸手去扯！

　　可万分紧急的情况下，一幅绣着飞花的云袖却挡在了他前面。她左袖就那么轻轻一收，那道风刃就消弥于无形之中。

　　“雕虫小技，也敢秀耳。”清清淡淡地道，眸角余光从躲在石明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的狗头身上飘过，没停留半秒，却把后者吓得脑袋一缩，又躲回去了。

　　石明心里一暖，对狗头的恼恨顿时减轻不少。但他仍皱了眉头，左腿往后狠狠一记后踢，直把狗头踢得喊爹喊娘，动手就要来抓他头顶的那块绢帕！“敢踢我？看我不把你变回石头！”狗头狠狠地道。

　　这时，道袍老者却突然抚着胡须，得意地笑了起来：“妖狐，你还当你是那有着通天彻地本事的千年狐妖？你试试再引天雷劈下？”说着，竟回头与道门子弟相顾嘻笑。

　　一名道门中年轻的小道，按着云头步上前来：“实话告诉你，妖女，什么‘鲁班神斧，仙气荡沛，死人触之，能使还阳’之类的，全是我太师父无上智慧想出来的妙计！咱们道门子弟上百余人，奔走四方，广造谣言，为的就是引你上钩！你试试运一下妖力，哈哈哈，只怕你那千年妖力现在被神斧的仙气一抵，净化得只剩百余载之力而已！你还敢大言不惭？”

　　清清一听，身子竟是一晃，脸色惨白：“你是说……神斧根本就不能复活死人？”她听不到自己妖力折损的事，她的眼前只是不断晃动着那个已死去百年的男人那苍白的面孔。

　　多少年了……她想尽办法，想教他活转过来。可不管是哪一回，等待着她的，都是失败！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等待变成了无边际的煎熬！即使是梦里，等着她的依旧是不断重复的失败。

　　那让人恐惧得想要尖叫的失败！

　　她娇躯轻轻抖动着，连呼吸也变得艰难。

　　狗头一见，脸色大变，连呼“糟了”。只有不知就里的石明，站在原地，听得莫名奇妙。

　　他使劲捅了捅狗头，担忧地看着失魂落魄的清清：“什么糟了？”

　　狗头哭丧着脸：“先别说娘娘妖力丧失，这臭老道明知娘娘心事，还用这么阴损的法子来设计害她，只怕心魔这一关，娘娘就过不去！”接着，也不跟他多说，就着急上火地跑到清清身边去了。

　　心事？什么心事？专门跑去偷神斧，还那么在意神斧能不能让死人还阳，她该不会……有个一定得救的人吧？石明隐约觉得那人对清清而言，相当重要，另一方面，心头却又有些空荡荡的：结果，她会用神斧来劈他，是害怕直接劈到那个重要的人身上，要是没用得好，会害了那人吧？这不，他不是已经成了个石球了么？忍不住一声苦笑。

　　那厢，狐妖清清果然如狗头所说的那样，失魂落魄起来，嘴里喃喃地低声念着什么，碧水般的秋眸中，隐隐约约有失望至极的泪光闪闪烁烁。

　　狗头一边用力摇晃着她，想让她清醒过来，一边战战兢兢地挡在她面前，怕她被道门中人偷袭。那狡猾又带着点卑劣的狗妖，这会儿只是个可怜的小丑。无论它怎么摇晃清清，怎么跟她说话，清清似乎都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

　　而停在半空中的道袍老者，这会儿却是气定神闲，跟门里子弟淡淡交代了几句，拂尘一扬，百余道者就四散开来，围成圈子，将狗头跟清清围在中间！

　　接着，他们各自踏着方位步法，拂尘飘荡飞舞！随着步法渐行渐快，道者们的脚下开始有光圈追随，竟暗成一个大型阵法。

　　半空中，道袍老者闭目念咒，长满银髯的嘴唇不断翕动。一点朱砂渐渐自他眉心处浮现。很快，朱砂燃烧起来，明黄火焰越燃越高，炽得老者满头白发飘舞不止。那火偏像是一点温度也没有似的，只听得火星“噼啪”之声，却未引燃任何一物！

　　蓦地，老者双止圆睁，大喝一声：“天火借法！”食中二指往眉头火焰一点，再朝阵法中的清清一引，冲天火光顿时冲她疾射而去！

　　那满目的火焰终于惊醒了清清，她慌忙祭起术法，想要凝风当盾！然而才凝住一道风，那百余道人脚下的光圈就蓦地炽亮数倍，硬生生驱散了那道风！

　　万般无奈下，她只得一咬银牙，伸手去托狗头，想要把它送出阵外。可天火已然轰到，她竟是连这个也做不到了！

　　石明看得心脏颤动，都什么年代了，现在居然还有人想要活活烧死一个少女！

　　他看着清清在阵内，被烧得毫无还手之力地不住翻滚，那压抑而忍耐的低低□□像是重重打在他耳膜上一样。

　　救？还是不救？他浑身发颤。

　　他已经变成个正常人了……现在的他，完全可以重新回到过去那种正常人的生活中去！重新拥有父母之爱，重新拥有朋友之情，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再找一个爱他的女人当女友！

　　噢，这在他生病的时候，幻想过无数次的机会，现在就站在他面前！他只要逃，趁着现在没人有心思去在意他这个路人甲的时候，只要逃，一切美好就会重新展现！

　　然而……他忽然打了个寒颤，他真能原谅那些曾经带给他伤害的人们吗？他真能遗忘生病时所遇到的一切吗？

　　他脖颈僵硬地抬高起来，目光停留在那个今晚给了他新生的女子身上……在他被所有的人抛弃，甚至被人当成垃圾丢到这里来时，只有她，施予了他绢帕的温暖！也只有她，挺身挡下了
　　攻向他的风刃……

　　她让他觉得，原来这世上，还是有人有那么一点在意他的生死的。

　　而现在……他弯腰拾起了斧头，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突然猛地砸向自己腹部。顿时，鲜血四溅。他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要选一个这么极端的方式把斧头带在身上，但他这么做了。他疼得“咝咝”□□，却又深刻地感受到一股慨然赴义的无比快意！他扯掉头上的绢帕，刹那，那勉强维持的人形又变回了笨重的石球。

　　接着，他一路滚进了那个奇异的阵法中间，组阵的道门子弟哪里拼得过这么大的石球？被他撞了个七七八八，竟是一路畅通无阻！

　　可一进之下，他才暗暗叫苦，这阵法竟是好入不好出！头顶上那杀千刀的老道，从眉心处引出的天火遇阻则焚，气势万钧的炽焰，硬是比清清召唤劈下的闪电还要猛辣！只一两秒，就把他石头的外壳烧得到处都是裂纹！

　　痛！变成石头，那该死的痛觉神经还是一门心思地执行着任务！

　　他咬牙，硬撑着挡在了清清跟狗头前面！

　　痛觉瞬间爆炸数倍，疼得他几乎晕了过去！

　　“喀啦”一声，嵌着神斧的腹部也开始龟裂！他还来不及反应，斧头已经重重地砸到了地上！他心头一凉，能忍受这可怕的天火直至现在，全是因为神斧在他身上保护的关系，而现在，开始龟裂的身体已经嵌不住它了吗？

　　他慌了，不知所措了。变成石球的他，没有手，也没有腿，简单的捡拾动作也无法做到。

　　这时，神斧忽然剧烈地颤动起来，身后的狗头感受到了异样的波动，忽然紧张地大吼起来：“快压住神斧！妖道要收它回去！”

　　他吓了一跳，反而镇定下来，自己被神斧劈了之后就变成正常人了，说明神斧的力量是靠激烈的外部接触而触发的！之后会被清清召来的闪电劈成石球，也许就是因为闪电不光劈到了他身上，也劈到了神斧上面！这才激发它把他变成石球的。那么……

　　他蓦地大吼一声“狗头，用斧头劈我！”

　　狗头一怔，又给他吼了回去：“劈你个头！快把斧头压住！这玩意可是娘娘豁出性命去……”
　　狗头才吼了一半，旁边的清清突然推开他，摇晃着站了起来，拾起斧头，对准石明就是一劈！
　　那一斧，劈得又狠又准。只听得“喀啦”之声不绝于耳，石明身上的裂纹深处刹时爆出白芒！白芒纵深切割着石球，裂纹越来越大，“轰”的一声，方才还是巨大石球的石明，竟生生地被碎成了无数碎石！

　　场内诸人无不色变，清清更是大惊失色。方才石明叫狗头劈他时，她就已经明白他的想法了，可这思路……竟是错的么？

　　她心思混乱之际，道袍老者却仰天大笑起来：“亏得你们想到了这一手！看在尔等将死的份上，我实话告诉你，鲁仙人未成仙之前，是出了名的能工巧匠。这斧头一直跟着他，早染了灵气，能化腐朽为神奇。可不凑巧的，仙人当年最擅依据死物的特点，对其进行雕琢改造，以强调优点，变废为宝。这把斧头亦是如此。刚刚那臭小子被天火烧得浑身都龟裂了，斧头早认定了他的特点是个‘碎’字，你还敢用斧头去劈他，他不变成碎片，谁变？”

　　道袍老者话音刚落，有人却喃喃自语起来：“哦，搞半天，这玩意儿就是个‘特色强调器’啊……”仔细一听，这声音竟诡异地像是从阵法内四面八方传来的。

　　老者脸色一变：“是哪位朋友来了？怎么也不现身出来见上一见？”

　　“呸！谁是你这种人的朋友？你就是把老子背到你家里供着当祖宗，老子都不干！”那人说话时，语气忿然，说起话来竟是分外难听。而与此同时，阵内那些四散的石块碎片开始激动颤动起来，一片片浮于空中，静止了两三秒后，陡地飞聚拢来！

　　一道白光乍起，一个完好的巨大石球顿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正是石明！

　　只是那石球浑身上下都雕满了精美花纹，仔细一看，竟是就着之前的龟裂纹所刻！

　　神斧之力，果真不可思议。

　　石明瞪大眼睛，就要开骂，见众人皆一脸回不过神来的诧异表情，赶紧回头招呼清清与狗头，三人趁势突围外蹿！

　　道门弟子们不及防备，又被石明撞翻了不少。道袍老者想要重引天火，已是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清清扯了那大石球跟狗妖驾云逃逸。

　　偏偏石明心里面不服气，在云上转身大吼：“臭老道，没想到吧？你鲁班爷爷能强调特点，变废为宝，他的斧头难道就是傻的，只晓得强化特色，搞破坏？”说着，得意洋洋地看看身上的龙凤呈祥花纹，骂咧咧地道，“就是要气死你个臭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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