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椒土豆丝

　　如果不是因为家道中落，如果不是因为要筹一大笔钱为母亲治病，凭她的条件，怎么可能屈嫁于他？

　　她是村里出了名的辣美人，像一颗青椒，辣得有味，办起事来干脆利落，果敢坚定。她也是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可惜在高三的最后一个寒假，她的父亲因为染上赌瘾而弄得倾家荡产，母亲又被查出患有食道癌，如果还要筹出钱来供她上大学，无疑是雪上加霜。

　　为了替母亲治病，她四处借钱，但是最初借来的钱都被父亲抢去赌光了，乡亲们亲戚们也就不愿再用钱去填这个无底洞。母亲一生命苦，含辛茹苦把她养育成人，她暗暗发誓，只要能救母亲，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村长的儿子和他便是在这个时候来提亲的，一个是见缝插针，一个是真心相助。

　　村长的儿子一向垂涎于她，往日里因为她泼辣的性格，殷实的家底，他不敢有过分之举，但是现在，他知道她有求于人，需要钱，便厚颜无耻地以结婚为作为帮助她的条件。

　　他却是正儿八经地提亲来了，还说不管她愿不愿意，只要她需要，他这些年攒下来的钱她都可以先拿去用着。

　　他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和一般老实巴交的农民没啥区别，长相马马虎虎，没啥文化，还有些木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就像一颗死也打不开窍的土豆，又土又笨。

　　她选择了他，因为他俩也算是青梅竹马，从小玩到大，彼此知根知底的。从小他就听她的话。小时候村里的孩子都嫌她凶，不愿意和她玩耍，背地里还骂她是爱耍大小姐脾气的臭婊子。他却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傻傻地望着她笑，把她当女神一样崇拜。无论什么事，只要她金口一开，他就会不遗余力地完成。

　　他答应她的那一刻，他嘿嘿地傻笑不止，说不出一个字来。她心头就有了厌恶。

　　新婚之夜，她才告诉他，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他，和他结婚就是为了那笔钱。虽然他说她可以不用付出代价拿去用，但是她是有良心的人，她不会因为他老实，因为他喜欢自己就做出没心没肺的事情来。但是她真的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他做自己一辈子的男人。她说她会为他生个儿子作为补偿，等孩子生下来之后，他们就得离婚。

　　他听完之后喝得酡红的脸一下子刷白，白得凄凉。但是他的脸上还是一副木讷的表情，一如往常，乖乖地答应了一声：“哦。”便从橱里抱了被子打地铺，一声不响，和衣而卧。

　　看着他敦厚的背影，她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她想和他说声对不起，但是他的鼾声很快传过来，她不禁感到可笑，这个男人竟然懦弱到连难过都不敢，只会一睡了事。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命运会这么坎坷。结婚不久之后，公公、婆婆相继去世，留给他一间杂货铺经营。然而，他根本就不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又是个老好人，今天你赊账，明天他的钱可以不用给的，杂货铺不仅没有盈利，反而血本无归。她只有替他把这个担子担下来。他便找了家建筑公司去做工地里的工人，起早贪黑地，难得看得见人。

　　她本就是个心比天高的女子，一肚子墨水，只等将来大展宏图，做个女强人，风风光光一辈子，现在却不得不在一间小杂货铺里用算盘计算蝇头小利，为一点点利益斤斤计较，像个泼妇一样和别人讨价还价。还要忙于田里的活计，累得没有人样。

　　他是个很听话的丈夫，别人总说她命好，能管住男人，能成为一家之主，扬眉吐气。说得不好听的，便是称呼她为悍妇。但是谁又知道她心里的苦？他们之间从来都是无话可说。结婚五年，他没有碰过她，她便守着诺言不能离开。每天清早他便去上班，一直到晚上才下班回家，默默吃完晚饭，默默洗澡，默默上楼，倒头便睡，鼾声四起。留她一个人洗碗抹桌，独自坐在床头看电视到深夜。她爱看书，也爱看电视。她总想找个人和她交流交流心中的想法，谈谈书中的道理，说说剧情里隐藏的东西，侃侃天下大事，但是她找不到。她总是一个人，总是在忙着她厌恶的事务。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那种压抑在心头的精神上的寂寞，谁又能理解？

　　他还木讷到不懂人情世故的地步。她不仅要忙家里的琐事，还要在外面抛头露面，打理一切。受了委屈没人撑腰，向他诉说他也不懂安慰。这一切为什么都要她一个女人这么单薄的肩膀来承担？

　　所以她的脾气越来越火啦，一看见他就忍不住要发火。只要他稍有疏忽，她便会对他严加苛责，甚至打他几下。

　　这一切他都默默承受下来，没有丝毫怨言，甚至还会傻笑着任她打骂。她知道他不是对她不好，她知道他是认为只要对她百依百顺，她就会开心。但是他们之间实在是有一道鸿沟，精神上的鸿沟。

　　那一年冬天，命运的转折来了。

　　她一向认为农民也可以运用科学的种植方法和敏锐的市场观察能力以致富，为此她找准机会，承包了一块土地利用大棚种植薰衣草，收获后由合作者包销售。那个时候薰衣草是个洋玩意儿，国内很少见到，更不要说是闭塞的农村了。村里的人听说她要种草，都捂着嘴笑话她，说她是吃饱了饭没事做撑的。然而第一年她便有了上万元的纯收入。她也并不自私，确保没有风险后，她带领乡亲们一起致富，创造了村上经济的空前繁荣。为此，她成了风云人物，上报纸，接受采访，终于让她感受到她梦想中的那种闪光的生活。

　　他还是那副木讷的样子，只知道傻笑，尽管那傻笑里夹杂着骄傲和得意，她看着还是很不舒服。

　　既然家里再不愁钱这方面的问题，她便关了杂货铺，又嘱咐他不用再到工地去受罪，简单收拾了行李，准备到城里去寻找合作者开一间香熏店加花店的综合店铺。

　　他没有阻止她，默默地帮她把行李整理了一遍又一遍。

　　她的店铺很快在城里掀起了一阵香熏热风。她的花店配花风格独特，外观包扎别出心裁，祝福语新颖而富于变化，生意也是格外的好。尔后，她又在互联网上扩展自己的生意，两年之后，她的综合店已经全国闻名，连锁店遍布全国各地。她终于实现了她的梦想，成为一名女总裁，一位女强人。

　　在乡下的他听说后，托人给她送来离婚协议书，她也没再犹豫，爽快地签了。

　　在一次酒会上，她遇见了韩，一个风度翩翩，事业有成的出色男子。韩是她梦寐以求的类型，而他对她似乎也是一见倾心，两个人很快便走到一起。

　　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甜美，就像许多刚刚谈恋爱的人一样，他们如胶似漆，难分彼此。结婚后，时间长了，韩却对她越来越疏远。

　　终于，一天晚上，她趁韩上洗手间的当儿偷看了他的手机，刚打开手机，屏幕背景就让她如遭晴天霹雳。照片上韩和另一个模样乖巧可人的女孩亲昵地偎在一起。

　　她质问韩，韩叹口气，说该是时候好好谈一谈了。

　　韩说，刚开始他对她在业务上的果敢和辛辣作风很是欣赏，刚接触时，也发现她是一个很有抱负，很懂得时刻培养自己涵养的人。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太优秀的关系，她的脾气实在太蛮辣，很多时候，就像是把他当成下属一样教训。她总是会忽略他的感受，更不懂的照顾自己，总是让他担心。家务活她不愿意做，居然指示他去做。

　　韩说，他还是很爱她，很舍不得他。她是个好女人，但是不适合他。他要娶的是一个能给他一个温暖的家庭作后盾的温婉女人，而不是一个把他当作陪衬，永远只能配合她的女子。

　　她无话可辩驳，只淡淡说了句，那就离婚吧。只是，把女儿给我吧，我怕寂寞。

　　韩看看她，眼中流露出最后一丝心疼，点点头。
　　恢复单身的无数个夜里，失眠成了她唯一的床伴。

　　她想了很多，最初，是韩的影像总在眼前飘动，后来，竟然都变成是他的。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对她百依百顺，不让她干家务，面对她的苛责从不还口，不管她要做什么，他都配合她。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爱她的人都会如此待她。原来，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已经习惯有他在身边任打任骂，直到此刻，她才惊觉她对他其实早就有了依赖。她知道那不是爱情，是一种亲情，一种割舍不了的感情。既然她已经没有了爱情，就更加应该珍惜仅剩的亲情。况且，她还欠他的，她许下的誓言还没有履行。

　　主意已定，她便回到乡下找到他。

　　这么多年过去，他果然还是那般憨傻，木讷地笑，见到她的一瞬间，连话都不会说，只是眼睛亮亮的，眼眶很快红了。

　　她笑了笑，平生第一次对他这么温柔地笑。她说，我还欠你一个儿子，你，还要吗？

　　他吃惊地瞪着她，脸上的肉直打颤，咧着嘴，不知道是哭是笑。半晌，他才嗫嚅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可是……我已经……已经有儿子了。

　　她便呆了，惨白着一张脸，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他一下子慌了，笨拙地用袖子帮她擦眼泪，一边说，你还可以做我妹子，我会像以前一样对你那么好的。

　　突然从屋里传来一声唤：“杀千刀的，还不进屋吃饭！”

　　他连忙答应：“这就来！”转过头又对她说：“进屋一起吃个饭吧。”

　　她不想进去，却又想看看他娶的是什么样的人，脚就不听使唤地挪进去。

　　还是那张木桌子，只是旧了些。桌边坐着一个黑黑的女人和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那女人细眉斜翘，眼角上扬，嘴唇很薄，很刻薄的样子。那男孩和他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像极了。

　　桌子上，有一大盘青椒土豆丝。

　　呵，他终于可以尽情地吃他喜欢吃的菜了。

　　“桂珍，颜茵回来了，在家吃个饭。”他对着那女人说。

　　那女人刚开始还笑着看她，一听这话，立马拉下脸来，尖声尖气地说：“咱家可没煮四个人的饭啊！这不是咱们村的大红人吗？打扮得这么光鲜，我一时还没认出来。你说你回趟家也不说的掏钱请我们上馆子吃一顿，反而要在别人家蹭饭吃！”

　　“桂珍！盛我的那份饭给给颜茵。”他喝止住她。

　　桂珍昂着头，充耳不闻。

　　他便自己到厨房把饭盛来了。碗刚放到桌上，桂珍就把筷子一摔，扭身进房里去了。

　　他冲她尴尬地笑了声，跟进去。

　　便有惊天动地的争吵声传过来，几乎都是桂珍的声音。他只是被她骂着，打着，赔着不是，偶尔争辩一句，便引来更多的打骂。

　　她在外面不由好笑，他还是这般懦弱。笑着，眼角忽然湿了，心里隐隐作痛。

　　过了好一会儿，他出来了，脸上明显青了一块。

　　他为难地看着她，说：“颜茵，对不住了，你……还是走吧。”

　　她含着泪问他：“跟我那几年吃的苦还不够么？怎么不找个好点的？”

　　他笑了一下，那么凄凉。他说：“被你打骂惯了，这不是……这方面她像你吗？呵，我这把骨头，不被人打几下，还不舒坦呢。”

　　她心中一酸，急忙转身就走，不让他看见她汹涌而出的眼泪。
　　之后他们便断了往来。

　　她变了，变得爱吃土豆，但是仅限于青椒土豆丝。

　　女儿一天天长大，转眼就到了该谈对象的年纪。

　　女儿像她，一样的辣，一样的美貌惊人，一样的与众不同。在家里，她总爱叫女儿小青椒。

　　有两个男孩子同时追着女儿。一个是公司老板的儿子，帅气风流，很会讨女孩子欢心，时刻用金钱打造着无与伦比的浪漫。一个是女儿好朋友的哥哥，长得很精神，就是嘴笨，不会说好听的话哄女儿开心，也没有那么多的花样来给女儿惊喜。但是他心地善良，心很细，人又实在，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是个老实人。女儿戏称他们一个是蜂蜜，甜蜜但是多了会腻；一个是土豆，笨头笨脑但是真诚实在。

　　其实女儿是喜欢土豆多一些，但是女儿家的虚荣心让他割舍不掉那份被人捧在手心里，光鲜亮丽的生活。

　　女儿问她，她该选择谁。

　　她装傻说：“选什么？我饿了，我要去煮饭炒菜，炒我最爱吃的青椒土豆丝，青椒土豆丝。我啊，就爱吃青椒土豆丝！”

　　女儿纳闷不已，忽然豁然开朗，打通土豆的电话，叫道：“坏小子，都以为你老实，原来也是一肚子花花肠子。说，什么时候摆平我老妈的？什么没有？别狡辩啊！你啊，看我怎么教训你……”

　　她在厨房贼贼地笑。

　　青椒土豆丝，原本就是绝配佳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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