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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竹玉泽
关外沙尘茫茫，山丘连绵，黄色的土地干涸而辽阔，被强风撕裂开狰狞的缝隙。
漫天的鹅毛大雪席卷着尘土呼啸而起，铺天盖地，气势磅礴。
他裹着洁白的狐裘，静默的望着城墙下整齐而气势汹汹的军队，目光平静似水。
耶律文才在城下搭起弓箭，箭尖直指公孙策的心脏，寒冷的冰雪并未使他的双手颤抖。
他对着已经在风沙中逐渐模糊的身影高声喊：“公孙策，放弃这城墙跟我回去，我可以保全你。”
那些伤残的士兵是不可能抵挡住如此严酷的攻击的，他们都清楚。
耶律文才多么希望城墙上的人能放下他的固执，选择一条更适合他的路。
那条路上没有鲜血，没有战争，没有扬起的风沙与无尽的杀戮，
只有江南的缱绻烟雨，绿竹环绕的木质小屋，潺潺流淌的溪水，以及，泛着墨香的书卷。
纵使他们彼此都知道，这绝无可能。
公孙策恍若未闻，只是望着那已被鲜血染得一片狼藉的战场，
望着已经消失在风雪里的大宋，忽的扬起了唇角。
然后转身，从城墙上飞身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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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他听见惊慌失措的喊声划破这杀伐不断的战场，震痛了他的双耳。
然后，一切陷入了永久的黑暗。
这一跃 ，便已是他这一生最后的一个愿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耶律文才有些诧异而震撼地看着那一抹身影落下。
还来不及叹惋，目光转而惊惧。
只听一人笑道：公孙兄，这么等不及，便下来迎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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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人怀抱肩扛，将少年书生麻袋似的抬起来。扬声对三军将士道:
众位兄弟受苦了！今日公孙兄与本将并肩作战，为兄弟们讨个公道，出口恶气!”
其时，公孙策早已昏迷过去，只依稀还有些陌生而熟悉的感觉在心头。
这几日，他早已断粮饿得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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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头残兵高呼响应，士气大振。
耶律文才见来将只一人，笑骂:”就凭你”
来者青衣布袍，不着盔甲，内有劲装束腰，闻言却是一嘻:
”就凭我，你可要下来与本将见识一二” 这话说来亦傲亦卑，诡异得很。
好在辽人不通文理，自不会和他计较。
耶律文才挑眉:”你不惧我臂中之箭”
青衣少年也学他挑眉:”那你就射来试试看 我二人，你一人，你可不要说欺负了你。”
耶律”嘿”了一声，忽地摆手作罢:
“担负一人，射中你也没甚么光彩。你且放他下来，我与你单打独斗。”
这本是极大的便宜。岂料，青衣少年道:
“那不成。我与公孙情同手足，既是凑到一起，便是一千一万也是我俩接着，放马过来吧！”
“好大的口气!”耶律暗怒。却隐忍不发。
若按他的脾气，真想挥军而上，踏平方圆百里。
对方如此叫嚣，他却要教训这不知天高的小子。
耶律文才弯弓搭箭，抬手便射。一缕银光，便风驰电掣般疾划而过。
辽人凶猛，弓箭之术更是凌厉非常。虽远隔数百丈，仍余威不减。
那青衣少年头也不抬，却故意整理肩上人行装。
只待那箭离身有尺余，看似不经意间一拂。
空气中仿有藤蔓连枝，将攻势化于无形。
宋军轰然叫好，反观辽军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耶律一咬牙，便要再射。忽听后营，风雷滚动。
城上守军竟不约而同看向他们身后。
接着，便有战马嘶鸣，人声嘈杂。
辽军素来军纪严明，这几乎是未有之事。
饶是耶律文才也禁不住回头望去。
这一望之下，煞时变色。
原来，天降乌云，裹挟滚滚黄沙，咆哮而来。
还不及思索，只听有人大叫:”大地动!快跑啊!”
跟着，数十万彪勇战将便顷刻覆灭于雁门关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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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软榻上。
白袍渐染墨竹，茶香氤氲云雾。
青衣少年给榻中人换了手巾，殷勤擦拭。
白袍人眉间微蹙，秀面凝珠。似在梦呓。
少年叹了口气，对空中某处，自问自答。
“辽军都已经退走了，为何公子仍是不醒呢？”
“哦，是了，公子必是放心不下朝中那白目。”
“不过，他也是自身难顾呀……”
昔日，那人回京便被囚了起来，情急之下，这才飞鸽传书，请人代之。
又，师父算到这几日会有大地动，便刻意拖延。
只待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备。
“这次，真是多谢公子了。”正是副将掀帘进来。
“哪里，若非主帅力拒，只怕早等不到今日~"
“但不知，若非适逢地动，我大宋有多少援军"
少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至少足以退敌。
便是在这城郭数里，有八千飞鹰甲伺机听命。
三万□□营将士于关内集结，可是够了？"
□□营、飞鹰甲乃是大宋当时最好的精兵良将。
副将这才安心。暗叹高人神算，却不敢多问。
想起才听得的话，忍不住说道:
"元帅只怕是心事难解，且最近他也实是乏了。"
少年点点头道:"我明白。"
副将又道:"只怕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少年道:"哦 你且说来听听。"
"元帅习武重文，不耐边关疾苦，时常发热病。
其间常念几字，约是: `方`、`四`之类的字词。"
方……四……少年默默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
索性额头相抵，将榻上之人心中所想了然于胸。
那一世，金戈铁马，河边遥瞰。
那一年，青山翠竹，指间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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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望向榻边披散的贵重物事，心下寻思: 昔日孟尝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
如今，不知庞统怎么竟得了来，赠与公子。
可见，他们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不过也难怪……他毕竟是权倾朝野的太师之子。
想到这里，少年撇撇嘴，在他耳边轻逸: 公子莫愁，你可还记得，清明河畔的那将军么
榻上之人，闻言，眉间果然动了一动。
少年又道：不然也该没忘小竹楼台的兰伶人吧
这下，取而代之的是有些急促的呼吸与咳嗽。少年忙给他斟了一杯清茶润唇。
榻上人似是在躲避什么，只道：火、火…… 少年一探额头，果然烧得厉害。
换了手巾，又端来一碗莲子粥，喂他喝下。他不无叹息道：哎，公子，你这又是何必……
那一年，幼时同伴方晓生才华横溢投笔从戎，却终与当朝大将澈雪同归，负以通敌叛国之罪。
幸得友人相助，躲过灭门诛连之罚。
澈雪与公孙是知交，和亲之前，便以密事相告，恐不能全身而退，将寻觅失散胞弟之事托付。
彼时挚友纵终生并未谋面，却可生死以相待，故，将军不拘世俗，而公孙慨然应允。
却岂料，诸般离合自有圆缺。人算不若天算。当他得知所觅之人近在眼前，却已兵分两侧。
一面是御前圣旨，国家兴亡；一面是挚友遗孤，命怜仿若。
进退不能，殚精竭虑，之后才思耗尽。
终了，纵蒙皇恩浩荡，偶遇机缘得救，公孙策却再也不愿打扰伊人若雪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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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一滴洒在梦中人的手背。那彷如醉卧榻中的公子睫毛动了动。
青衣少年擦擦泪，欢喜着强笑道：“公子，你终于不再睡了。”
只着白色布衣的病中人嗫嚅下，半天没有出声。
少年忙端了米汤给他润唇。许久，直喂得他险些呛着，又手忙脚乱地给他顺背。
开口第一句话，他却说的不是自己：“适才你说什么？清明河畔？小竹楼台？”
"是呀！"看他几乎又陷入迷茫，少年急道："难道，公孙公子你都忘记了吗？"
只见，对方苦笑摇头："忘记，怎么会？只是不愿提起……"
他坦然承认，却如此说，少年倒也不便迫他，便劝他多吃些补身体。
那一年，他听闻旧友方晓生终至作茧自缚如此凄惨离别，不由为其心苦。
待寻得所托之人纳兰将军的胞弟纳兰若雪，却因命中注定之牵绊，两人沦为宿敌，势同水火。
多少次，他力图化干戈为玉帛，却终彼此不能放下心中所念的一切。
因为，他是大宋的子民，必须忠于君主；而对方，却恩怨分明，只求心中快意洒脱。
倘若，爱怜亦不能换取和平，就让他，用性命，换取他的平和。
所以，他慷慨赴死，所以他至今并未相告。即使，那场大火未夺去他的一切。
多少年过去，他看着那人年复一年的扫着落叶。似曾相识。他却不忍不敢打破那一切。
三年后，他遇上庞统，才想起，幼时也见过这样一个人，那人，是他哥哥。
不同的是，哥哥做了将军，而弟弟一直在那里，安静地，只为赎清自己的罪过。
包拯，庞统，还有那个本不该在这个世上的纳兰……同是难忘之人，均是难以割舍。
察觉他眉间的忧郁，青衣少年伸手在他眼前晃晃："束竹公子……束竹公子……"
冷不及被他打断，他本想恼了，但念及对方一直周顾自己，终于只微微薄怒道："你做什么？"
青衣少年作扇风状，还学了两声哼哼，然后慢悠悠地道：
"那人说，束竹公子属猪，所以应该多吃些……"
这下，白衣的公子果然恼了："你……"
待要夺扇去敲他的头，却忽然又呆了，口中不禁喃喃："你……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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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少年此时才抱拳行礼："在下玲珑，庞三公子的侍卫，凌波仙子之徒。"他还有句没说。
公孙策微微一怔："是‘红袖添香’凌波惊鸿？"
玲珑道："正是。"
公孙策暗叹：”难怪。“
他竟与若雪师出同门，所以才一闪身，身形便如此相像。
玲珑自然不知他的想法，只道他担忧战事，遂宽解道：
"公子切勿忧心，雁门关外早有骑兵设伏。谅辽军也不敢轻举妄动，否则保教他有来无回！"
公孙策听罢反倒眉头一皱："骑兵？哪来的骑兵？"
要知，大宋军力羸弱，宁买千缎锦不养一良驹。
自太宗起，削弱内势，重文轻武，已至登峰造极之地。
没有国力支持，寻常人家哪里养得起？
玲珑却笑得开心：
"公子你忘了，这可是你在密折提议的呀，
自公子归隐后，孤身请命镇守雁门关外，若雪公子便将万贯家财散尽，本是打算赠予百姓。
后从庞少主那听得公子你的‘遗愿’，便改了计划……
自西北之地高价购回许多骏种，都是数一数二的呢。
他曾言道：‘这批物资若不用于宋军驻边，也必用于戕害百姓，
还不如为我所用，告慰公子……告慰公子在天之灵。’"
说到这，他忍不住笑起来，声音格外好听。引得公孙策不禁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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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上到下将眼前这位气质文秀的小公子打量了一番。
心中已暗暗有数，也不作声。只若无其事道:
"如此说来，那倒好极了!公孙策空负傲骨，却不及诸位兵贵神速。
有道是工善其事必利其器，如今定可与辽人一较高下。”
玲珑笑道:是啊~公子你想宽些病就好了一大半。
公孙策听闻此话，却有些羞赧道:”你这一说，我却已是腹中空空，劳烦取些干粮来罢。”
玲珑闻言大喜:”看来公子恢复神速!” 公孙策淡淡一笑，不复言语。
他眼见玲珑锦衣玉带，装扮整齐，便已断下，
这一路援兵，虽是星夜兼程，却是有条不紊，而不似临闻战报七拼八凑出来的。
分明是有人早已成竹在胸，早有安排。
只是，这个人会是谁呢
两粒白棋打落于枰上。
玲珑取来的是齐鲁交界盛行的葱香饼。
人未至，味先行。
在边塞这已算得珍奇美馔。
玲珑见他始终彬彬有礼，不肯狼吞虎咽，忍不住偷笑着转过身去，背对他问:
"公子不好奇，这饼是谁的心意"
公孙策食指与中指并用，拈着边缘，慢慢品着。
就着之前的小粥，似是饮酒食肉那般斟酌享受。
直至最后一片薄薄脆脆的香饼即溶于口，
这才慢悠悠地道:”不知纳兰公子现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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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当然知道他问的是昔日名伶若雪公子，却也不敢在这等大事上调戏于他，
当下不着急不着慌地说:”原于何处来，还往何处去~”
公孙策将最后一口吞咽下，却仿佛有些什么如鲠在喉，
他不禁一怔:"他还在那里或者，竟去了那里"
玲珑将这禅语般的口传授予之后，自己也迷惘起来: 什么这里那里。
但为不显得自己笨拙，便也不好相询出口。
只回身从包袱里摸出一小柄玉箫恭敬递上。那玉通体碧绿，却有如蒙上一层薄薄的白雾。
器型酷似成竹，节节弹指铿锵有力，状似乐器，却是一件难得的兵器。可音可舞。
”好一个束竹!”这一件稀世上品着实教他震撼。
世人皆知包拯铁面无私闻名当世，武有南侠展昭护卫身畔，文有公孙主簿执笔江山。
却不知，自昔日一战之后，包拯下落不明，他则跟从庞统精习探访之术，卧底潜伏。
又及，雁门关外，以替少帅之名，统三军将领，今日之公孙策早与昔日文弱书生天壤之别。
只可惜，差的便是这一件衬手奇兵。
玲珑见公子喜乐之情溢于言表，忙趁势道:”家师祝愿公子前程似锦~”
公孙策心中一凛:果然是…… 随即将竹箫拈过来，细细观瞧。
果见璧身暗刻四字: 公孙玉泽、前程似锦。
他摇摇头，叹口气，黯然道:你已眉间若雪，又如何祝我前程似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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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番心思悄然升起，自是无人应答。
公孙策弯起唇角，自嘲般地笑了笑，不复追思。
玲珑道: ”如今，辽人退避三十里，却仍虎视眈眈，难免兴师再起，我军该如何退敌 ”
公孙策微微一笑:”我众敌寡，围而歼之；敌众我寡，请君入瓮。”
看玲珑不解，又耐心解释道:
”按常理，如今有了骑兵，当与辽人立决生死，一分高下，以雪前耻。
然新军初就，且后继无人，不应草率行事。我倒是想看看这支队伍的真正实力。”
”哦那该如何看呢”
”变阵诱敌，化敌为零，如果配合默契，应当得心应手。”
”倘若失手……”
”无妨。还有巷战。我大宋军民虽不擅长近攻，却擅防守。
倘若敌人执意，自有奇门遁甲五行阵术让他们知道厉害! ”
”果然是万无一失之良策。”玲珑不禁合掌赞道，心下却不免疑惑。
倘果真如此，当初你又为何自万丈关口一跃而下，枉自负了卿卿性命。
然而，多情之人彼时绝望又岂是他这后生可以窥视一二的
念及至此，玲珑不觉气沮。不多时，便借言告退。
是夜深沉。
微弱烛火下，一人身披白裘，正伏案榻上。影影绰绰中，伟岸身姿便至榻前。
只见他出手，轻抚前人之面。爱怜之意溢于言表。
伏案那人微微动了动，却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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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公孙策睁目之时，玲珑早已将洗漱用具备好，只笑吟吟地待他转醒。
公孙策微微一震，歉然道:”有劳了。”
玲珑颦眉嗔道:”公子太谦，此为玲珑职责所在，何须言谢”
”可你是御前亲封六品上将……”如今比他孑然一身布衣官阶可是高出许多。
"什么亲封不亲封，不过是庞三公子向皇帝讨个说法，不然我私自带兵过来，岂不成了谋反"
公孙策闻言亦笑:”有理。”心道:”无怪庞统如此宠爱，这后生不骄不纵，确实讨人喜欢。”
玲珑又道:”公子勿忧，且将玲珑当作随身书童呼来唤去便是。”
公孙策展颜:”好!大丈夫不拘小节，改日我再好好拜谢三公子便是。”
”公子你看，你都说了不拘小节还如此客气……”
”哈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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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2015年 纳兰澈雪 赠予 子不语殇 庆生
写于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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