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舟

　　我们的一生，如同在河流中行驶的扁舟，人随舟行，大多也是身不由己。而途中一路可采撷岸边盛开的花朵，可与人同行，直至人老舟朽，不可承载。彼时，只有将得来的一切一件件抛下，即使如此，也只是将舟覆人亡的命运稍作延后。
　　可是阿拉贡，我想知道，那个时候，你最后抛下的，究竟是什么。
　　你的出生伴着希望而来，而你死亡时会与什么相伴而去，你留到最后才会舍弃，甚至最终也不肯舍弃的，会是什么。
　　我很好奇。

　　莱戈拉斯终于转过脸来，唇边漾起一个无谓的，却依旧令人目眩的微笑。笑容带起了久违的纯净清冽，顿时让暗夜与死亡带来的恐惧在这一抹亮色中瞬间隐匿无迹。
　　“也许明天，你就会因为揽下了过多的、太沉重的东西而让自己的生命之舟过早倾覆，如果是这样，在你生命中无数的所得里，你最后抓住的，是什么？”
　　被问的人皱起了眉，一时没有回答。
　　“而我，会想起你。”莱戈拉斯说，“如果我即将死亡，我一定什么都放开，用我仅存的，所有的意识想起你，我不会抓住你，那样我只会把你拖向更黑暗的深渊，但我不会放下对你的记忆，还有，爱情。”
　　“我是来叫你休息，明天我们又将走向战场，你需要养精蓄锐，而不是考虑这些问题，我很抱歉，莱戈拉斯，我不能给你回答。”
　　阿拉贡向他伸出手，“走吧，不要坐在这里了。”
　　莱戈拉斯没有拒绝，握住了他的手，“你的心在发抖，但是你的手心比我握过的任何一个精灵都要温暖。你害怕的不是死亡，那么告诉我，你无法抛下的，是什么？”
　　阿拉贡脸上有隐忍的表情。
　　于是莱戈拉斯笑着跳下了瞭望台，“别担心，也许我知道答案，所以你不需要用言语回答我。我的休息已经足够了，如果你不打算自己回去，可以陪我在这些人类的街道上走走。不必担心我，明天你会看见我的刀锋与箭尖都会比以往更加明亮。”
　　因为那是末日之光。
　　阿拉贡松了手，却没有走开，依旧带着那样的神情沉默，他沉默着，但并不让人觉得平静，他的沉默之下心在颤抖。他的手放在了精灵肩膀上，似乎是想叹口气，最终却只是微笑，手掌下纤细骨骼的触感尤为清晰，分明是弱不禁风的身体，却有着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他用力，这神秘的存在就落入了怀中。
　　莱戈拉斯没有抵触。
　　“不要提离别与倾覆，不论生死，至少我仍然在你的身边。”阿拉贡说，很快放开了他。
　　仅仅是有关于友谊的拥抱。

　　阿拉贡不敢再说一句话，尽管他知道自己的答案。不是没有在死亡的边缘徘徊过，他知道。
　　可是，如果回答，是否会把未来葬送。

　　入夜的刚铎一片死寂，男人们为明天的战斗积蓄这力量，女人们不忍打扰他们最后的片刻休眠，话别将在明晨，铺满白花的街道。
　　“我们将带走这个国度的希望，以带走全世界希望的名义。”莱戈拉斯轻笑，没有丝毫嘲讽的意思，只是在感叹。
　　“我会尽一切力量让他们活下来。”阿拉贡淡淡地说。
　　“我毫不怀疑，并且会帮助你。我只是想，无论成败与否，这都将使我们旅途的最后一站。”莱戈拉斯长长的羽睫一动，扫去了原本有些神秘的气息，而变得更为忧郁。
　　此后，便没有了驻留的理由。
　　阿拉贡一震，转过头来盯着他。
　　“我也没有害怕，阿拉贡，但是过去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感伤。如今的我们并肩站在一起，不久的以后我们就将别离，未来多么虚幻，但它确实很快就会到来，我非常的绝望。非常。”莱戈拉斯不看他，继续说，“我并不害怕死亡，相反，我有一点……期待。”
　　“莱戈拉斯！”突然感觉到他的脆弱，阿拉贡扳过他的肩膀强迫他面对自己。
　　“我并没有丧失斗志，”莱戈拉斯看着他，平静地说，“我会为你而战。”
　　他很久没有见过不平静的精灵了。
　　莱戈拉斯的眼神悲伤，下一秒钟就转化为凄迷的光泽，“然后，我就会离开，你成为人皇或者战死沙场，都与我无关。”
　　阿拉贡闻言无端的有些愤怒，用在他肩上的力道加重，明知他会疼痛也没有松力，“那你现在就可以走，留不留这几天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得到一个回答。”莱戈拉斯打断了他的话。
　　阿拉贡敛眉，“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不是指刚才的问题，阿拉贡。”莱戈拉斯把声音放得温柔，“因为我还被你需要着，所以我追随你到了现在，可是以后，你是否还希望我在你身边，你是否希望我留下来？”
　　半晌的沉寂。
　　阿拉贡颓然转了身，避开他凝视的目光。
　　脆弱的原是他。

　　不要为我，再牺牲什么。
　　莱戈拉斯，我什么也不能给你。
　　当你离开我，你会带走我的所有思念，可是你留下来就什么也得不到。
　　我祈望你留下，为我留下，即将失去你的恐惧让我的心颤抖，但我不敢出言挽留，我不能，莱戈拉斯，我不能禁锢你的希望。
　　我给你的短暂温柔，在你今后的漫长生命中都会成为枷锁，你的生命会因此失去光明。
　　我不能，莱戈拉斯，我不能让你为我舍弃任何。如果你选择了阿尔温那样的付出，我的痛苦与愧疚将不允许我在坦然面对你。
　　你是自由的，这是为了你自己。
　　如果我的生命已经看到尽头，我希望我们的回忆，并不是悲伤。不要忘记，不要难受，我只是你漫长生命里一个短暂得不能再短暂的驻留，你不能赔上永恒。

　　莱戈拉斯没有想到他的回避似的，微微扬眉，退开了两步。

　　什么时候开始，你如此害怕着我的爱情。
　　因为阿尔温么？因为她为你付出太多，多到你的生命无法承载么？你不至于付不起这些，你可以给她她想要的一切。
　　你是害怕我也要求么？
　　用那么大的代价劝你的承诺吗？如果我要那么做我真是太蠢了。我不要这个，我要的不是你，因为你从来就不会是属于我的，我什么也换不到，我知道。
　　我不要你的一生，你的一生与我也只不过是一瞬。
　　而哪怕是你给我的一瞬，那些对你来说都是短暂的东西，却可以在我的漫长生命中，地老天荒。
　　我要的是它们。它们就足够了。

　　“阿拉贡……”
　　“等一切战斗结束你会得到这个回答，至少等到我们胜利的那一刻。”阿拉贡终于再次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你不会，这点耐心都没有吧。”
　　“如果我们不能胜利……”莱戈拉斯带着玩笑的口气，缓缓地说。
　　“如果我们不能胜利……”阿拉贡重复着他的话，如他一般平静，“若我死去，你就离开这片大地；若我还能活着，那么我跟你去任何地方，只要能活下去的，有你的任何地方。”
　　莱戈拉斯的笑容滞住了。
　　半晌，他低下美丽的头颅，缓慢地摇了摇，顿一下，又摇了摇，“那是不可能的，一旦失败，你就只有死路可走。但是……”他重新抬起头，此时的笑容已经完美无瑕，“只要你活着，我为你死战到底，可如果你死了，我掉头就走决不犹豫，绝不回头。”
　　阿拉贡再一次握住了他的手。
　　莱戈拉斯温和地回握，指缝间传递过来的体温舒缓了他崩紧的神经，他则回报以同样的温柔。
　　“这是最后的。”他表意不明地说了一句。
　　“你可以有其他选择。”阿拉贡说。
　　“但是你没有，而我一个人没有那样的力量。何况只有在你身后，我才有那样的，勇气。你知道。”莱戈拉斯扬起睫毛，偏过头笑，“我不在乎，不在乎我自己会选择什么。因为没用的。你们的选择会左右我的一切。我等着你的答案。”
　　莱戈拉斯的指尖抽离，翩然转身，背影无声得像静止的画面。

　　木舟在水中一荡。
　　他想追过去，追过去，不顾一切的，其他什么都不要，只留自己跟了他一起走，可是不能。他追不过去，他承载的东西已经太多，追不上那个过于轻盈的生命。
　　或许抛弃了就可以了。
　　什么都抛弃。
　　这个交换，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愿意做，

　　未来那么虚幻，可又总是很快。
　　一线希望中的胜利。
　　他在激流中握住了那一线生机，化险为夷。黑门前一役将是传奇中光荣的背水一战，也是局中之人不堪回首的过往。
　　他差一点将自己葬送，只差一点。
　　极短的时间，他没有在巨怪的足下粉身碎骨，于是他们胜了，索隆败了。
　　他望着还没有一朵花蕾结出的白树，刚铎王者之树，这是属于他的生命。但是，是他属于它也说不定。
　　它见证了太悠长的历史，而他只是其中一个过客。
　　“现在，可以告诉我答案了吗？”莱戈拉斯刻意压低却依然清亮非常的声音从身后接近。
　　阿拉贡回过头。
　　莱戈拉斯迎向他的碧蓝瞳中有些微的倦色，然而仍旧清澈，“这个问题并不困难，是否期望我留下？”
　　“你是不是，呼唤了我的名字？”阿拉贡不理会他的问题，言及它物，“在我以为我必死无疑的时候，我听了你，在呼唤我。”
　　莱戈拉斯的唇边游离出一抹极淡的笑影，“我呼唤了你。可是距离那么远，你不可能听见，你听见的是你自己心里的声音。”
　　阿拉贡并不诧异，轻轻一颔首，“我知道。”
　　“你想问的是我是否真正的在呼唤你吗？”莱戈拉斯伸出自己的手指，移向自己心脏的位置，“这里的声音，远比我喊出来的要真实许多不是吗？否则，你怎么会听见？”
　　“我找不到你。”阿拉贡说。
　　莱戈拉斯疑惑地盯着他，他上前一步，靠近了精灵，更为清晰地看见湛蓝眼眸中不解之下沉淀的哀伤，这一闪即逝的软弱令他的胸口无可抑止地绞痛。
　　“我以为我必死，我想握住你的手，可是发现我早就放开你了。我放开你……太久了，已经找不到你。”
　　他的手触碰到精灵的脸庞，“我后悔了，你离我太远了。”
　　莱戈拉斯甩脱了他。
　　“这不是第一次，可是我退缩了。”阿拉贡的目光没有离开他的眼睛，以不亚于他的安静，说得坦然，“我不是第一看到死亡。”

　　他坠下了山崖。
　　从高处陡然坠下，意识暂时却还是足够清晰，来得及确认前因后果，承认了隐隐约约的不甘心。
　　刚铎王族的后裔，并非死于敌人的长矛，而要葬身于无名的山谷。
　　他的任务没有完成，无法见证魔戒被毁的那一刻，甚至，或许魔戒已经注定要回到索隆手上。
　　眼前是越来越远的陡崖与越来越近的幻象，大脑连篇空白，主宰不了思维。他看见那片安抚了自己童年的森林，他看见养父沉默的背影，他看见那些以为自己已经遗忘的母亲的泪光，看见阿尔温淡红的润泽的双唇与她为自己佩上的夺目的宝石，那宝石已经遗失，他看见这些年来自己在中州大地上行走的每一步，邂逅的每一个人……原来人类的一生，果然如此短暂，在一瞬间就可以悉数回忆完全。
　　莱格拉斯，我没有时间了。
　　身体的某些地方已经有尖锐的痛楚炸开。
　　我即将死亡，即将把你忘记，只有用我仅存的力量，全部的意识，都思念你。只有你。只有你。
　　空荡荡的脑海中凝聚起越发清晰的身影，他发光的金色发丝点亮了黯淡的天空，他比暮星更明澈的眼眸诉说着永恒，他唇角挑起的微笑足以温暖一个时代，他详细的，苍白的手指伸过来，带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温柔又耀目光辉，伸向他，要拯救他。
　　……莱戈拉斯。
　　只有当我抛弃了所有，才能抓住你的手。
　　那光芒逐渐占据了他的整个世界。

　　人随舟行，身不由己。我不能放弃我的一切，只能用仅有的勇气，把握的手伸向你。
　　抓住我，如果不能和我在一起，至少让我知道，你就在那里。
　　自到我死去的时候我才会发觉，我无论如何也想留下的，却一早，被我放走了。

　　“我什么都，不能放下……所以无法要求你任何，可是即使如此，请你留下，这就是我的希望。我最后也不肯抛下的，只有你。尽管我以为可以放下。”阿拉贡说，他一步步退开，直到看不清莱戈拉斯的湛蓝眼色，直到无法再退，他闭上眼。
　　他对他不起。
　　无论什么答案，他对他不起。也许他应该离开，在黑门之前倒下，就可以留给精灵永久的爱与自由，可是他听见了呼唤。
　　“我什么都不要，阿拉贡，什么都不要，除了一个理由，我甚至不在乎你爱的是谁，只需要留在你身边的理由。阿拉贡，让我留下来。”
　　他在心里呼喊，为我留下来，为我留下来，可是他没有勇气。他负他的，他欠他的。
　　他怎么能要求被陪伴？
　　“好。”莱戈拉斯低声地回应了。
　　阿拉贡凝视着他，他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
　　“我留下来，”莱戈拉斯仰头望着白树。他没有说完，可是他没有再说下去。
　　在你沉没下去的时候，我会和你在一起。

　　其实我盼望的
　　也不过就是那一瞬
　　我从没要求过你给我
　　你的一生

　　“如果我即将死亡，我一定什么都放开，用我仅存的，所有的意识想起你，莱戈拉斯。我的生命很短，我的对你的记忆，不能像你一样天长地久，可是我想留给你，尽量的多，足够你回忆很久。我能给你的，只有我的爱情。全部的爱情。”阿拉贡那么说。
　　莱戈拉斯展开他的明朗笑容，“那是我要的所有。”

　　我的旅途很长，可是，在我的旅途终结的时候，一定只会，想起你。
　　就像你一样。

　　我们的一生，如同在河流中行驶的扁舟，人随舟行，大多也是身不由己。而途中一路可采撷岸边盛开的花朵，可与人同行，直至人老舟朽，不可承载。彼时，只有将得来的一切一件件抛下，即使如此，也只是将舟覆人亡的命运稍作延后。
　　可是没什么，那个时候，我能握住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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