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不似年少

　　第六章

　　欣喜的心情止于两个月后。

　　手术室里一片慌乱，片刻过后，我看下时间，缓缓出口:“死亡时间，下午四点二十五分。”
　　我该听许壹凝的，不然也不会造成大出血。
　　拖着沉重的步伐，我脱下手套，洗掉脸上血迹。
　　走出手术室，家属已经哭成一片，特别是死者的母亲，她紧紧拉着面无表情的许壹凝，痛哭流涕，还悲痛欲绝地指责我们为什么要冒险手术。
　　许壹凝只得安慰她几句，抬头看见我站在走廊那里望着她。
　　我读懂她的眼神: 医生要足够无动于衷。
　　因我一人固执的决定，而导致病人死亡，我做不到无动于衷。
　　下午我遇见那位母亲，她神情恍惚，整个人苍老而憔悴。
　　她看见了我，深深瞥了我一眼，哭得红肿的眼睛里是无限恨意，仿佛要我不得好死。
　　我因这个眼神而百般难受，心里沉痛。我走到她面前，道“请节哀。您儿子也不希望您如此伤心。”
　　妇人不说话，只恶狠狠地盯着我，嘴巴颤抖不已，半晌过后，一字一句道:“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害死我那如此优秀的儿子，怎么死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可怜的孩子啊！”说到一半，她已经泪不成声地哭嚎着，忽然气息一噎，晕了过去。
　　我连忙呼叫医生过来。

　　许壹凝边收拾东西边对我说:“看开点，Dr.夏。你应该向医院的那些美眉学习，她们知道陈男神已经名草有主，只哀嚎了一嗓子就继续依然欢乐地活下去了。”
　　我拉上挎包的拉链，点点头，“且让我回去睡一觉恢复法力。”下午那个眼神还一直在我脑海中叫嚣着，不肯散去，我心神不宁。
　　陈锦要留下探讨一例病例，我自己搭车回去。
　　回去在小区的药店买了验孕棒。
　　店主是个饶舌多事的妇人，她笑容满面，问:“是要跟那个陈先生结婚了吗？奉子成婚哈！真不错……”
　　我也笑，笑得无奈:“不是呦，我倒想，可是这是帮我的邻居买的，她比较不好意思。”
　　“哦嗬嗬……没事，你就多争取机会，年轻人嘛……哈哈。”
　　到家，我慢条斯理地洗澡、吃饭、看新闻，直到要睡觉时，才撕开包装纸，拿出那根决定我接下来心情的小棒。
　　事实证明我放到睡前才测是否怀孕的决定非常正确，因为至少我之前的时光是欢乐的。
　　——我怀孕了。
　　但我不想生下来，三十岁之前我都不想要孩子。
　　我不想让陈锦知道。记得他说过，想和我尽快结婚，有个孩子，他喜欢小孩，他的爷爷也希望抱曾孙子。
　　我想打掉这孩子，他却想要孩子。
　　我们一定会产生矛盾，我不要这样。
　　我打算让矜矜跟我去做人流。瞒着陈锦。
　　摸了摸依然平坦的肚子，我仿佛感觉到小生命在里面的一举一动，预备打给矜矜的电话怎么也打不出去。
　　“叮咛——”是陈锦道晚安的短信。
　　我看着上面的“晚安，好梦”，心情复杂，我不想对不住他。
　　晚上我梦见一个男婴，眉眼像极了陈锦，只是那双美丽的眼睛边流泪边看着我，我听到一道稚嫩的声音: 妈妈，你不要我了吗？
　　这道声音就在我耳边不断回响，弄得我人心惶惶，猛然间，醒了过来。
　　头发被汗水弄湿贴在额上，十分难受，我坐在床上，头脑一片空白，心跳得厉害，只急促地喘气。
　　我不知道该跟谁说。是矜矜还是陈锦？
　　选择矜矜，意味着打掉孩子；选择陈锦，意味着生下孩子。
　　我脑袋已被搅成一窝浆糊。
　　难言。

　　上了车，陈锦把饭盒递给我。
　　我笑着道了声谢谢，打开饭盒，是海鲜刀削面，大只的虾和鱼丸半浸在汤里，显得十分美味。
　　“过几天我姐要来，”见我吃完面，陈锦开口。
　　我点头，“那她要来我那吗？”陈锦的姐姐，应该是位漂亮聪明的女人吧。
　　陈锦嗤笑了一声，好看的眼睛里满是不屑，“你不必理她，陈霏就是个疯女人。”他说到“疯女人”时，语调往下压，带些恨意。
　　我不怎么清楚陈锦的家。
　　我想多知道一下关于他的事，于是我问:“你可以跟我讲讲你的家吗？”
　　陈锦显然为陈霏的即将到来而心烦，所以他扯了扯领带，“改天吧，到时详细讲与你听。”
　　“嗯……”我坐了一会儿，有些不自在。怀孕的事我想瞒一瞒，我要考虑清楚。
　　下车时，我看到一个年纪在二十五岁左右的女生，五官跟我有些像。长长的头发扎起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手放在灰色大外套的口袋里。她在医院对面的一间鲜花店徘徊，时不时看向医院，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哭过，还有些红肿，残余着某种难以言表的忧伤。
　　我仿佛在女生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踌躇不决、踯躅不定。
　　我站在医院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女生拿出手机，打给了某个人，但没等接通，就挂了，之后，她捂着嘴，泪水从眼睛里不住地流出。

　　下午我在妇产科那边看到她。
　　跟我想的一样，她要做人流。
　　我本来想来看看做人流的大多是哪些人，没想到遇见了她。
　　我在她身旁坐下，“你好，我是夏希。”
　　“你好，我叫舒霓。”舒霓看了我一眼，疲惫地开口。
　　“为什么来做人流？”
　　舒霓自嘲地苦笑，说:“我的未婚夫并不爱我，他不希望我生下孩子。”
　　“你的未婚夫怎么会不爱你？”
　　“他为了事业而跟我在一起，他怎么会爱我？”舒霓的声音温柔好听，但就是透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哀凉。“现如今他不再需要借靠我，就可以平步青云，他放肆了，无所畏惧了，所以才会对怀有身孕的我不管不问。他既然这样，我又何必生下这个父亲不爱的孩子呢？”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纳纳地问她“那你为何那么难过？”
　　“我难道不该难过？”舒霓对我的问题感到意外。
　　我才发觉自己刚才的问题有多可笑，连忙说了抱歉。
　　“我应该难过。这个宝宝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他的爸爸是我爱极的人，但我们却都不能容忍他出生、长大，你说，这叫我怎么不难过？”
　　她放在椅子上的手机这时响起，屏幕亮了起来，我看到拨号人的名字: 陆余。
　　我有些不可置信，见舒霓苦笑着关了手机。
　　“他打来的。”
　　竟是陆余！舒霓口中无情无义、贪图权利的人，竟是陆余……
　　“他今年多少岁了？毕业于哪个大学？能让你迷恋的，肯定是个人中龙凤吧？”我的声音几乎有些颤抖。
　　舒霓没发现我惨白的脸，只轻哼了一声，“他确实挺有才华，今年二十七岁，毕业于复旦大学，只是我眼瞎，看人看不清内心，被他外表和学历给骗了，谁曾想他这么冷漠无情！”
　　我突然觉得恶心，仓促告别后就快步走去洗手间。
　　什么都吐不出来，我靠在洗手台边，轻轻摸着肚子: 宝宝，宝宝……
　　物非人也非，也不过如此了。
　　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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