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故事

　　11.你心里的最后一个

　　空荡荡的舞台上，孤单单的指挥家，

　　在你面前演一场，我曾怀疑是幻象。

　　快乐请烟火地嚷，忧伤请汪洋地放，

　　在你心里睡一下，生着微笑的花，带伤。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在家里陪他，每天清晨都会很早就来到他的房间，因为他自己没法起床，所以我希望他睁眼时我就到了，这样他就不用躺在床上无助的等待。
　　起床也是要练习的，他在病床上躺了那么久，肚子上一点肌肉也没有，用不上劲，我们尝试了多次，他也只能把自己的身体勉强抬起一点。
　　后来我想了个办法，让他自己从侧卧变为俯卧，这个比较简单，失去手臂，侧卧本来就不稳，他一用力就趴了下，然后用额头支撑，双腿跪在床上，这样就能自己起来了，虽然过程费劲，但是看到他练了几次终于成功的时候，我们都笑出了泪。
　　不需要别人扶就能起床，这也给了申秋很大的信心，他的情绪改变了很多，我把笔记本抱了过来，让他试着用一只筷子按键打字，这样我们终于能够交流了，虽然动作不熟练，他一下一下费力的控制头，但是能够表达，他也很欣慰，在休息的时候，我们就聊天，有时候他打字打多了，口水就会顺着筷子流出来，弄湿键盘。
　　申秋的脸一红，嘴里的筷子就掉了出来。
　　“不要紧。”我捡起筷子，找到纸巾擦掉键盘上的口水，无意间瞥见他暗淡的眼神，“干嘛啊，跟个孩子似的。”我逗他，然后把他的嘴擦干净，再将筷子头放进他的嘴里。
　　他叼着筷子，愣愣的看着我，过了很久才在键盘上敲下一句话；“你从来都没有嫌弃过我。”
　　当然，如果嫌弃你，当年为什么要同意你借住在我家那几天呢，如果申妈不是要生颖妹，也许我们根本不会有认识的机会，那样的话，如果有一天我在路上偶遇这样一个失去双臂的陌生的你，顶多心里说一句可惜，怎能像现在这样比你还痛心呢？
　　吃饭的时候我也不再喂他，让他练习用脚拿勺子，他可以用两个脚趾把勺子夹稳，但是每次都要我帮他把腿搬到桌子上，他很不满意，为了能让肢体不那么僵硬，一有时间就压腿抻筋，但是我知道，以他的年龄来说，这样根本没有意义。
　　下午太阳好的时候我会陪他下楼散散步，他戴着假肢，手上戴着手套，一般人只要多看一眼，都能看出问题，但是至少比空着两管衣袖要好。走累了我们就坐在花坛边，慢慢教他发音，但是毕竟时间久了，他发出的声音已经混沌不清，但是我争取让他的口型变得标准，这样的话，即使他说话的声音不对，我也能像颖妹那样直接能读懂他的唇了。
　　“小便。”他对我说，声音小的可怜。
　　我知道这是他最在意的事情，所有这一切里他最想先学会的就是自己脱裤子和上厕所，但这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带他回家，然后帮他上厕所，他依旧别着脸不愿意看我，不愿意面对这一切。
　　我在厕所的墙上敲了一枚钉子，正好在他臀部的位置，他可以把裤腰卡在那里，然后让钉子把裤子刮下来，想法是好的，但是需要多次的练习才行，最开始他在钉子上来回的蹭，却怎么也找不准位置，看到我一脸认真地盯着他的裤腰，脸突然红了，然后让我出去，他想一个人练习，我也意识到看着他这么无助难堪的样子很残忍，于是坐在客厅里等他。
　　时间过去了好久，他都没有任何动静，我知道申秋是个很执着的人，他不会练习几次就失去信心，所以耐心的等，没想到过了半个小时，他依旧没有出来。
　　他听不到敲门声，我只好推门而入，就看见他光着下半身坐在地上，裤子已经退在了脚踝处。
　　“申秋，你怎么了？”我很欣慰，却对他的反应有点奇怪，捧起他的脸，让他看我说话。
　　他的情绪很不好，额前的头发几乎遮住了眼睛，他梗了梗脖子，我能看出喉结再动，他开始说话，我很认真的看他的口型，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终于能自己把裤子脱下来了，但是却怎么也不能穿回去。
　　我笑了起来，对绝望的他说：“穿不回去你倒是叫我呀，我们今天不是只练习脱这一步吗？慢慢来，一步一步的来。站起来！”
　　他不好意思光着身子，支吾着不想起来，我卡住他两边的肋骨，将他的身子扶起来，然后迅速的将裤子提好。
　　“慢慢来，你会好起来的！”我对他说，他终于点头，勉强出来的笑容一点也不好看。

　　经过两天半的练习，他能勉强用勺子吃饭，但是控制好不脚的力道，只能盛起一点饭菜，剩下的还是由我来喂他。
　　这天晚上我们正在吃饭，就当申秋把好不容易盛到菜的勺子掉到地上的时候，我老公回来了。
　　他提着一个塑料袋子，满身的油泥味道中混着熟悉的酒味，我就知道他又是在外边喝了酒才回来，他看到餐桌边的申秋，一下子愣住了。
　　“这是我发小。”我对他说。
　　“哦。”他喝酒后的脾气很差，难得没有发作，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申秋看见他，突然紧张起来，想把脚从桌子上拿下去，自己动了两下，却抬不起僵硬的腿，桌布被他的脚抻得皱起来。
　　“我靠，”老公一惊，“他手呢？”
　　我知道老公说话直，担心他的话会伤到申秋，但是申秋看着老公的唇，露出迷茫的表情，我才记起，除了我，他看不懂别人的唇。
　　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的手究竟是怎么没的，他不愿意说，我也就不再问，帮他把脚从餐桌上拿了下去，然后拿起他的勺子，像前几天那样喂他吃饭，没想到他却不再张嘴，摇摇头，表示自己吃饱了。
　　“怎么可能，才刚吃几口。”我不满，伸着勺子往他唇边送，他就是不张嘴。
　　老公扭头看到客房换了床单，问我是不是申秋住在了这里。
　　“是，他妹妹回来之前，他都住这里，他受伤没多久，我想帮他学习适应这种生活。”我看着申秋，然后帮他用纸巾擦了嘴角。
　　“他是你什么人？为什么要你帮他？”老公借着酒劲劈头盖脸问我。
　　“不是说了吗，发小。”我不再理他，扶申秋进房间。
　　“你有病啊，我不在家，你把一个男人招家里来住？”他不依不饶站起来跟在我的身后嚷。
　　我把客房的门关上，然后对老公说：“你才有病，他一个没手的残疾人，你想什么呢？”
　　老公不再说话，生气的回到餐桌边又喝起酒来。
　　我知道喝了酒的他就会胡搅蛮缠毫不讲理，所以不再理他，进客房看看申秋需不需要帮助。
　　申秋正咬着筷子在电脑上打字，我走近一看，上边写着：“你老公生气了，今晚我住酒店吧。”
　　“他没生气，你不用住酒店。”说完我才想起来，聋人最会“察言观色”，虽然他听不见老公说了什么，但是每个细小的表情都不会逃过他的眼睛。
　　“别骗我，他不好。”他打字。
　　“怎么不好？”我强颜欢笑。
　　“你总是让着他，和他过得一点都不快乐。”
　　我惊讶极了，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样的话，这些年我的生活就好像他亲眼看见了一样。“为什么？”我问。
　　“你喜欢蓝色，你家没有任何一件蓝色的家具，你全随着他，让着他，但是他根本不会考虑你的感受和喜好。”
　　我被震惊了，申秋太了解我，从开始会表达情绪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了，那么多年培养出来的默契不会因为分隔了几年而消失，我低下头，开始沉默。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公突然推门走了进来，看到我们凑在一起，脑袋也伸了过来，看到了屏幕上的字。
　　“靠，这什么玩意儿啊，”老公就着酒劲儿开始嚷嚷，对着申秋大喊：“她喜欢蓝色？你知道的倒还挺清楚，我们家有什么家具你管得着吗？”
　　申秋听不懂他的话，但是也很生气，站了起来，我连忙挡在了申秋面前，我知道他们不能发生冲突，否则申秋必然吃亏。
　　老公对我的举动很不满，但是我也是迫不得已，知道他会犯浑，警告他：“他是残疾人，你最好别动他，你要是有力气，上大街上找个手脚健全的去打架。”
　　这种话对他很有作用，他气喘吁吁的摔门出去了，但我知道，刚刚建立自信的申秋又被打回了原型。
　　这一晚，我和老公躺在一张床上，却背靠着背，谁也不说话，明天等他清醒过来好好和他说，如果没有酒精作祟，他原本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我的心思全惦记着隔壁的申秋，担心他的被子掉了自己盖不上，担心他一个姿势躺着不舒服没法变换，还担心他想起夜怎么办。
　　第二天一早我在卫生间帮申秋洗脸，正犹豫着今后几天的打算时，老公起床经过，我能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昨晚说了些什么。
　　满脸是水的申秋看见他过来，顿了一下身子，抵触情绪又涌了上来，我把毛巾拿到他的脸边，他使劲往后躲，水珠顺着脸颊滑进了衣领。
　　“我今天就去学校把这周的假请出来，老公，一会儿你陪我去学校吧。”我争取带上他一起出门，因为实在不放心老公和他两个人在家。
　　他却摇头，我知道他肯定是没消气，他终究是对我收留照顾申秋是有意见的。
　　我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申秋却不知道我们说了些什么，打断我说他要小便，我才记起，昨晚他没有起夜，估计是憋了一个晚上。
　　我正扶他进去，一下子被老公抓住了手，“他去厕所你跟着干嘛？”
　　我解释道：“我帮他一下，就是……”我也说不下去，毕竟在老公面前帮一个男人做这种事情怎么也说不过去，正为难煎熬着，老公突然把我推出去，自己跟在申秋后边走进了厕所。
　　我开始紧张起来，这样一下子就被关到了门外，连和申秋说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他肯定很排斥，但是老公不会像我那样有耐心的引导他，我急得要哭，想起第一次申秋站在厕所里无助的表情，心搅得痛了起来。
　　似乎过了很久，里边才开始出现动静，那种窸窸窣窣的声响根本就不能猜出里边到底在做什么，我就趴在门上听啊，等啊，时间真的过去了很久，直到里边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能听到申秋含含糊糊的声音，但是无法理解他究竟说的是什么。
　　嘭的一声门被打开，老公从里边走了出来，头也不回的拿起手机出了家门，我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连忙跑进厕所，只见申秋完好的站在马桶旁边，我的心落了下来，转到他对面时，却看到他一脸悲伤绝望的表情，“申秋，你怎么了？”他不回答我，眼睛里蓄着泪，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即使小时候班里同学欺负他听不见的时候也没有过。
　　我看到他的裤子并没有提好，一半还挂在胯骨上，裤子上全是尿渍，我不知道厕所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让老公帮助申秋是不是我错了？我伸手还没碰到他的裤子，他突然全身紧绷，随后开始颤抖起来。
　　“怎么了？申秋？”我大叫他的名字，他不答应，只是一个劲儿的后退，在狭小的卫生间了躲避我的手，最后因为绊到垃圾桶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蹲下身子，帮他脱掉了湿裤子，正想起身拿赶紧裤子时，却发现他下边的皮肤又红又肿。
　　我老公究竟对他多了什么？头脑一片眩晕，申秋不肯告诉我，他只是摇头，把自己尽可能地蜷缩起来。
　　我老公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完全没有自护能力的人，如果说刚遇见申秋时我仅仅动摇过几秒钟，那么现在我真的彻彻底底对这个粗鲁的男人感到绝望。
　　我和申秋正是孤独无助的两个人，没有人肯帮我们，只有相互依靠才能走出这片空旷，就让我们做彼此心中的最后一个吧，无论能否在一起，我都明白，命运已经我们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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