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

　　二十九日午后，家学放学之后，包括待嫁的二娘子，府里年长的娘子们都带了伴手礼到虞泯的院子，一来，正式庆祝虞泯乔迁新居；二来，也算第一次正式探望虞泯的病情（之前虞泯住在幽兰馆，后苍林轩又施工，其它娘子自然有足够的理由回避）。
　　虞泯在二十二那日上午就将丫鬟们集中起来给她们讲了苍林轩的规矩，这些日子又让大丫鬟们层层培训、敲打，这样下来，即使一下子接待一群客人，勉强也能做到不失礼。
　　将二娘子虞澜请到了上座，其它的几位娘子，虞泯让秋菱带着人搬来了她这些日子特地让张猴儿请木匠打造的帯椅背的高脚椅，椅子上垫了虞泯让秋菱带人赶制出来的绣了统一花色的软垫和背套，并不比坐榻矮，反而比需要端坐的坐榻还舒适许多。
　　即便如此，四娘子和六娘子的脸色也不是很好，尤其六娘子，以前没少在虞泯面前端姐姐的架子，虞泯现在住得苍林轩又是默认给她亲弟弟五郎备下的（虽然府里现在已经请了工匠，虞之航亲自请风水先生圈定了一块地方，给五郎建流云榭），这些日子，虞之航日＼日过来看望虞泯，却一日也没有去过孙姨娘的佳玉馆，即使五郎生病了，也只是派人请了大夫，免了孙姨娘三日晨昏定省而已——新仇旧恨加起来，六娘子对虞泯岂会有好脸色。话里话外，不免指责虞泯傲慢无礼，自以为记在了嫡母名下，就忘了长幼有序。
　　四娘子虽然比往日话少了一些，却也偶尔帮腔，不断地给六娘子即将咽下的火气添把柴。三娘子依旧作壁上观，五娘子依旧局促地坐着，小心翼翼地在不得罪左右两位姐妹的前提下，对虞泯表达关心。
　　二娘子坐在虞泯对面，面上已全然是新嫁娘的心思（过了明日，后日二娘子就要出阁了），虽然对六娘子和四娘子在她面前这般放肆嚣张微微不悦，却也按照她的奶娘方妈妈的嘱咐，咬牙忍了下来。
　　虞泯只是听着，不时地让丫鬟们给几位娘子添茶，却并不接六娘子的话。
　　待六娘子一通发泄，心里舒爽了，喝下半杯茶表示出离意时，虞泯才清咳一声，缓缓开口：“在理法上，长幼有序是真；可长幼之序，却也越不过嫡庶之别。
　　又有，兄友弟恭，要让下面的弟弟妹妹侍上以恭，上面的哥哥姐姐自然要首先表现出友悌。我受着伤，不方便施礼，便是父亲来了，也没有要求我下榻行礼；四姐和六姐是觉得你们身份高贵，比父亲还要尊崇不成？
　　再有，六姐口口声声长幼有序，既不论嫡庶之别，二姐在我们众姐妹中也是行长的。对于我的待客之道，二姐尚未表达出不满，六姐是觉得自己的序列，能排在二姐前面不成？
　　我生病了，姐姐们来探望我，我很感激；但若姐姐们在探病之外，还存了什么别的心思，那么，很抱歉，我的苍林轩庙小，怕是不适合大佛过往，以后，还是少往我这里走动得好。”
　　说罢，虞泯不理会众人或诧异或愤怒地神情，自顾颇为无礼地续道：“我累了，秋菱、冬青，代我恭送三姐、四姐、五姐、六姐。”
　　六娘子被虞泯不留情面地顶回来，恼羞成怒，几欲发作，被身旁的五娘子虞潋轻轻拽了拽袖子，终究忍了下来，狠狠瞪了虞泯一眼，甩袖而去。其它几位娘子，便是一向涵养最好的三娘子，被虞泯打了脸，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五娘子也不在这时表现她对虞泯的友爱，只满目潋滟地看了虞泯一眼，亦转身离开。四娘子自然也不会有好脸色，不过，临行之前，却在对二娘子行礼之后，又刻意对虞泯低头行了半礼。虞泯已经想到，今晚她的这一番“嫡庶之别”，必会被添油加醋，传遍整个虞府内宅。
　　虞泯含笑回礼，末了，还加了一句“几位姐姐慢走。”
　　四位娘子陆续起身之后，面色阴沉地二娘子也开口告辞。
　　虞泯却是拽住住二娘子的衣袖道：“二姐稍等，刚刚虞泯多有得罪，二姐后日就要出门了，虞泯也不方便相送，今日虞泯厚颜，想请二姐在苍林轩用晚餐。一来，算是虞泯求二姐帮虞泯试试两位厨娘的手艺；二来，就当虞泯向二姐赔礼道歉；三来嘛，就算虞泯提前为二姐送嫁了。栖雾，去书房把我为二姐准备的贺礼取来。”
　　二娘子被虞泯拽住了袖子，用力抽了抽，却抽不出来，只得沉着脸，点了点头。虞泯松开手，吩咐飞霜派人通知小厨房的人准备晚餐，加二娘子一份。
　　过后，房间里暂时只剩下虞泯和二娘子，二娘子不说话，虞泯也不言语，直到栖雾捧着一个上下雕刻了鸳鸯、并蒂莲的合欢木盒子进门，虞泯才伸手接过盒子，递到二娘子面前道：“想来，二姐出嫁，父亲和母亲为二姐准备的嫁妆必是非常丰厚、格外尽心，虞泯刚刚搬出来读书，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即使在虞泯眼中贵重的东西，二姐想必也看不上眼。
　　这个盒子的礼物，是虞泯略微花了点儿心思整理的。晚餐过一会儿才能准备好，二姐闲来无聊，不妨打开来看看。
　　若是合心意，二姐就拿走；若是不合心意，虞泯再让人准备就是。”
　　虞澜看到盒子上的鸳鸯，面色一红，眸中闪过一丝羞恼，冷声道：“不必看了。”
　　虞泯却执意坚持：“还是看看得好。若当真不喜欢，二姐不收就是了；反是碍于面子收了，过后再随手丢弃，却会伤了我们虞家姐妹之间的和气了；若是让有心人‘偷梁换柱’，里面换上一些不堪的东西，于虞泯不是乐事，于二姐，想来也不会全然都是善事。
　　所以，二姐还是当着虞泯的面，仔仔细细看清楚了方好。”
　　二娘子气极，欲拂袖而走，栖雾却正好站在了她身前，还将二娘子的绣鞋往外踢了踢。
　　二娘子咬牙打开盒子，忍住怒气捡起一本册子来翻开一目十行地看着，却在翻到第三页时，动作越来越慢，虞泯对栖雾摆摆手，示意她到房门外守着，自己动动颈项，身子往后靠在靠垫上，闭目养神。
　　两柱香时间后，虞泯听到盒子合上的声音，睁开眼，看着眼圈微微发红地二娘子道：“二姐可看仔细了？若是觉得不放心，可带到母亲那里请母亲检查，也可请大夫来仔细问过；只是，二姐现在不查，若出了这个院子，二姐再说我的礼物里夹带着什么不干不净，有损女儿家声名的东西，我却是不会认的。”
　　二娘子虞澜将盒子仔细盖好，放在身侧，坐直身子，对虞泯垂首行了半礼道：“七妹妹有心，这个情，我虞澜领了。她日七妹妹要有用得到虞澜的地方，虞澜力所能及，定不会辞。”
　　虞泯勾唇笑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二姐言重了。这些东西，即不是我，母亲、大姐或者旁人也会为二姐准备的。我整理的，不过系统一些罢了。
　　旁的不说，二姐若不是很着急的话，不妨按照生理期的规律，先调养身子，等过两年，再受孕，对母体和对婴儿，都有好处。想来姐夫为了家族子嗣的健康着想，也会体谅二姐的。当然，这话是虞泯逾越了，二姐心中自然有定计。
　　二姐在我这里枯坐了这么长时间，想必也无聊了。”
　　说着，虞泯对着门外扬声道，“飞霜，去看看厨房晚餐准备得怎么样了？栖雾，派人去请四郎，就说晚餐做好了，我和二姐先吃了，他若不从速过来，连汤水都剩不下了。”
　　晚餐在虞泰格外护食，虞泯静默不语，虞澜投桃报李的氛围中用过，晚餐过后，虞泯留虞澜坐着喝茶、用餐后甜品，虞泰看虞澜愈发不爽。
　　虞之航来给虞泯和虞泰讲课时，虞泰看着虞澜的眼神，都快成了斗鸡眼。
　　虞之航看到坐在虞泯身旁的虞澜，微微诧异，随即摆手示意虞澜不必多礼，没有着急让栖雾撤掉木几，而是让虞泰往床边挪了挪，自己在虞泰一旁落座。
　　虞之航简单问了虞澜备嫁的事，对前妻拼了性命留下的虞澜，虞之航也说不清楚是个什么心思。虞澜是沈氏用命换来的，虞之航也答应了沈氏，在她身后好好爱护虞澜；可虞之航是个男人，加上沈氏去后，他着实伤心了一段时间，也就不自觉地忽略了虞澜。后来叶氏进门，初始，虞之航还有些不放心，待见了叶氏、尤其是叶妈妈的行事，加上随着张姨娘、钱姨娘先后受孕，虞之航对虞澜这个女儿的感情，慢慢也就淡了。
　　眨眼间，虞澜竟也到了出阁的年龄。
　　虞之航看着虞澜与沈氏相似的眉眼，饶是已经过了多年，当初那身心欲绝的情绪早就被时间冲淡，在这个时刻，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当晚，虞澜告辞离开后，虞之航为虞泯和虞泰讲解时，明显情绪不高，不到半个时辰，就借口有事，让虞泯和虞泰温书，自己先行离开了。
　　虞之航离开之后，虞泰板起脸来抱怨虞泯把虞澜留下来，坏了虞之航的心情。
　　虞泯身子前倾，握住虞泰的右手，用力握了两下，松开来，坐直身子道：“我跟二姐虽然一直没什么交情，但是，二姐与四郎一样，都是我的手足。
　　若论感情，我自然与四郎亲近；可是，虞府之外的人，不会在乎虞家内院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如何，只知道虞家的子女，都姓虞，都代表了虞家的家教、家风。
　　二姐出嫁之后，也许没有人再记得二姐的闺名，但是，二姐将作为虞氏生活在夫家、出入社交场所；二姐若过得好，于我们不见得有益，二姐若过得不好，言行有失或者其它什么，人们责备起来，不会只责备二姐自身，而是连同二姐的娘家虞家的家教甚至家风一并指责。
　　二姐作为虞家出嫁的娘子受到指摘的话，四郎作为虞家男儿或许只是面上无光。而我和府里的其它姐姐们在议亲的时候，怕是很难有好人家愿意求娶我们。
　　即便我对二姐并没有多少感情，我还是希望二姐在夫家过得好、过得体面顺遂的。
　　而父亲，也许二姐在虞家生活时父亲没有给二姐太多的关注与关怀，但是，二姐是父亲的血脉，他日如果二姐在夫家受了委屈，父亲知道了，必然会维护二姐的。
　　二姐出嫁，父亲是不好送嫁的；而且，二姐作为待嫁的女儿，父亲也不好往她的写意楼走动。不过是借我的地方让他们见见面，即便一时勾起了父亲一些愁绪，假以时日，这件事，对二姐、对父亲、对我们，所带来的影响，终究不会太坏就是。
　　四郎是男子，心胸当更为宽广一些，看事情的眼光也当放得更为长远一些方好。”
　　虞泰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双手握住虞泯的右手道：“不管二姐过得如何，四哥绝不会让你受人欺侮就是。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
　　虞泰用看小白菜的目光看着虞泯，让虞泯哭笑不得。想要解释，意识到虞泰的脑回路与她从来没有搭着过，反正虞泰已经不生气了，他要如何想，虞泯也就任由他了。
　　当晚，虞之航在祠堂待了整晚。
　　相比于虞泯那番嫡庶有别的言论，虞之航在见过虞澜之后一整晚都待在祠堂，翌日，从正院出门时，眼睛里满是血丝这件事，显然对府中的女眷造成的影响更大。
　　四娘子想要给虞泯下绊子这件事，还未开始，就扼杀在了摇篮里。
　　不过，叶氏却是在心中，又狠狠地为虞泯记上了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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