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红楼

　　且说前一回，林如海携妻带子合家赴任，出都中至涿郡，便走水路，此后一路南下，至四月中旬，已到了山东南埠，距扬州不远了。
　　这一日至晡时停船靠岸，早有地方官员预备好了饭食送至船上。贾敏命人安设桌椅，又将饭菜重新热过一遍，便打发人传饭了。
　　这里春绮等人连忙为教主换了衣服，又嘱咐几句，方让一个手脚利索的媳妇抱着往贾敏大舱房来。
　　这几日教主身边下人因害怕这小祖宗哪一时童言童语，将平日闲话传到林海夫妻耳朵里去，因而如今倒是个个安分，只春绮几个到底是不放心，是以还时常嘱咐几句。闲暇时，春绮与夏韵两个又叫婆子们教这些小丫头们些伺候人的本事，或做针线、或弄茶水，总叫她们手里有些活计，便也没有那么些工夫说那些闲话了。
　　只可惜教主这里虽鸦没鹊静的不再生事，然而黛玉那边却也不因为他这点乖觉好处，便如何高看他一眼，每每见他只依然如故。幸而官船宽大，这姐弟两个各有行止坐卧的舱房，平时里各回各处，且黛玉喜静，等闲又不在外面玩耍，因此倒也不时常会见。
　　只唯一一个时辰避不得。因林府家规，到了饭时，为人子女的却是俱要聚到一处，同父母长辈一同用饭，虽说这几日林海因忙于与幕僚商讨两淮盐务，已是许久不曾到内眷大船上用餐，然而贾氏还在，是以早晚各一餐，教主也总要与这姐姐见上一面，顺道多收几个白眼。
　　说来也巧，这一日教主到时，恰他这肉身姐姐也由她奶嬷嬷抱着到了。两人迎头碰上，虽两看相厌，但因教主向来是人前做足本分，因而此时亦只依旧装作无事人一般，从那媳妇怀里下来，立在地上向其浅施一礼，奶声奶气喊了一声姐姐。
　　然而一语叫罢，他这里本想且还要过一时才会惹人厌烦，不料这一日倒是稀奇，也不知自己却是何时已然惹到了这位嫡姊，但见那黛玉哼也未哼一声，便支使婆子自顾推门进去了。
　　教主平白无故闹了个没脸，倒也不觉得如何臊得慌。自入世以来，教主接掌了这肉身，便被这嫡姊百般不待见，如今也见怪不怪，心道不过是早了这一时半刻，也不觉有何妨碍。
　　只是他心里虽不如何，行动上却是不肯放过这嫡姊一星半点儿。方才他暗中探查周遭气息，发现林海今日亦在这船上，而这官船舱房虽宽大，然而比之陆上房屋，到底还是小的多了，更何况那舱门上不过是糊着一层天青色的纱，因而舱外之事，舱内之人亦应当是看得一清二楚，何况他此时身边还跟着这些丫鬟婆子。
　　教主亦非有意要使这贾氏母女难堪，然而小儿早慧尚且不会令人生疑，可若是心机深沉且喜怒不行于色便是反常为妖了，当日他与林海同睡时已在其面前“言多语失”一回，如今却是再不能犯这错误——寻常小儿受了委屈如何他此时便当如何，若是过后黛玉因此而受了教训，却也只能怪她少不更事，不懂得遮掩心思罢了。
　　因而此时教主只将嘴角一撇，便轻车熟路地挤出了两滴眼泪来，本还打算就地大哭一场，闹上一闹，只未等出声，便已经被闻声出来的林海亲自哄着抱进了舱里，于是教主就坡下驴，便也将这画蛇添足的一笔放下了。
　　只是因这一场风波，各人心里到底还是存了心事，因而这一餐饭只除教主一人吃喝无碍外，余下各人却是各个食不知味。
　　及至一时饭毕，林海方才开口说道，“这几日忙于公务，却是许久未同你们坐一坐了。方才与前面几位先生算算行程，却是再过几日就要到扬州地界了。昨日已有地方上的属官将盐政府衙屋舍园林图纸送到，夫人且仔细看看，届时如何安置家小众人也好早有打算。到了地方上，我恐怕便无暇顾及这些，到时候家务事就只有托付夫人了。”贾敏忙笑道无妨。
　　这时便又听林海说道，“只是还有一事，恐怕还需夫人额外费心。”贾敏因问何事，林海乃说道，“方才我与几位相公闲谈，经人说起，才想到咱们明儿也是时候开蒙了。先时在都中，我原道朝中无甚大事，便想亲自教导他，如今看来却是不能了。因而到了扬州安顿下来之后，我想便先为他聘一西席，不过是先教些粗浅的东西，倒也无妨。”
　　说着，又向黛玉处看了一眼，顿了片刻方道，“而黛玉自幼喜爱读书，若只让她学些《女戒》、针黹，倒是也委屈了她，不如便也一并学着罢，左右年纪还小，亦用不着避讳，带两个丫鬟也就是了。只是如此一来，这书房设在何处便需仔细斟酌了。”一面说，一面命人将一幅卷轴递与了贾敏，却正是方才所说之“府衙屋舍园林图纸”了。
　　这里贾敏接过卷轴，仔细看了，因一指那上面屋舍，对林海笑道，“这有何难？老爷且看这上面，不计前面正殿前衙，只后面的屋子便有多少！到时只单独拣一院子给那先生住就是了，书房便挑他旁边的屋子安置，留一角门，上课时将门打开，下课锁上，也不妨碍什么。”
　　林海听了这话，顺着贾敏手指之处看了，又低头细思一会儿，也未觉有何不可。
　　这时便听贾敏笑道，“说来我这里却也有一事要求老爷。到了扬州，需得留意身边有没有好的武教席，若是有，却要着紧给咱们明哥儿寻一个。我也不指望他日后建功立业，只明哥儿每日舞枪弄棒的，淘气事小，我只担心没个分寸，临了伤了他自己个儿，有个好师傅教导，总是放心一些。”
　　林海闻言往贾敏面上看了一眼，他也知自己幼子平日所为，着实与他幼时不像，因而略一思量，便应道，“也好，我便着人去寻访一番罢。只是我朝虽以弓马得天下，如今好师傅却是难寻了，只先找找吧。”
　　贾敏闻言自是无可无不可，此后一家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因林海还有公事，便径自先走了。
　　教主原也要走，但看旁边黛玉未走，且一脸的欲语还休，他这里心思一转，便也留了下来，仗着这肉身小，撒娇耍赖地只说要陪着母亲说笑解闷儿。
　　贾氏这里虽也看出女儿有话要说，然而庶子既赖着不走，她这做母亲的此时却也不好赶他，只得顺势将他抱在怀里，随手拿些玩意儿逗他。
　　只可惜黛玉却是看不出她母亲为难。
　　这女孩子虽生来早慧，却说起来，到底不过是只比教主这肉身大不过一岁罢了。方才进门时被父亲瞪了一眼，已自心中惴惴，及至又见母亲暗暗摇头，眼中更是蓄了泪，直到听父亲言说许她与男子一般同识诗书，心中方才畅快一些。然而一时又想，自己此番不过是借了庶弟之势，并非父亲母亲专为自己延请业师，心中不免又有些不乐。
　　这时见林海去后，母亲这里只顾逗弄庶弟高兴，心中便更是不不快。
　　因说道，“母亲明日还是回了父亲吧，我自己只在家里读几本书便罢了。女儿三五日便要病上一场，没得落个抛头露面不说，临了却恐怕还要误了明哥儿进学，倒更是我的罪过了。”
　　这里黛玉自以为说得婉转，只这一屋子里俱是人精，又有哪个听不出她话中之意？
　　因而贾敏听了这话，只不发一言。暗暗叹了口气，低头又逗弄了庶子一会儿，方才笑着转而对春绮等人说道，“我这里也乏了，你们且带他出去到岸上走走罢，如今到了南边儿，天气暖和了，也不必狠拘着他，只小心多与他穿些便罢了。明日行船，若是天气晴好，也可多抱他在外面散荡散荡，多使几个人跟着，留神看着，不要到水边去就行了。”语毕，便命春绮等人抱教主出来了。
　　其后母女两人也不知如何对话，只第二日教主再见黛玉时，这嫡姊确是对他和煦许多，虽不至于立时便亲热无隙，但比之从前却是好过太多了。
　　只可惜教主天生一副狼心狗肺，旁人对他好些坏些，只全不放在心上，亦从未有过那等“既占了人家皮囊，便应因果相报，保全其阖家老少”的心思，况且教主阅人无数，此时怎能看不出那黛玉并非真心待他，全是面上情分？想必不过是前两日因在林海面前闹得太过，被贾氏事后教训，不得已而为之罢了，因而此时纵然得黛玉示好，教主这里亦一如往昔般我行我素，并不在意。

　　此时已行至江南境内，两岸绿柳扶堤，百花争妍，正是一年好时节，连贾敏亦时常戴上帷帽，从船舱里走出来看看周遭景致。
　　只是运河上来往船只不断，人多眼杂，女眷们并不能在甲板久留，每日不过趁着风未起时方能在外面走走，江风一起，帷帽上面纱一动，便又都回去了。只独留下黛玉与教主姐弟二人，由一众媳妇婆子们看护着在甲板上玩耍。
　　林海夫妻本道这姐弟两个相差不足一岁，此时又正是贪友恋伴的年纪，纵然往日不甚和睦，如今每日聚在一处玩耍，天长日久，日后定然也要亲厚一些。
　　只可惜这夫妻两个，一个每日忙于政务，一个久病缠身，却是俱都不知道这一双儿女各个皆是孽胎转世，只面和心不合，每日林海夫妻一走，便是各自为政了。
　　教主这里先自不必说，内里住了个活了近百岁的老妖怪，本就不耐烦应酬这些凡间俗世，自从发现水上行舟灵气远比陆上充裕之后，每日里便更再不作他想，或舞枪弄棒、或借垂钓之机打坐归一，总之是忙不胜忙；而黛玉亦无俯就之意，只远远避开庶弟胡闹是非之地，命人搬了一张软榻放在甲板之上，或习字、或读书，亦是惬意得很。
　　虽两边丫头婆子皆心知这姐弟素无交集，只林海夫妻不知端底，因而也无人说破。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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