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新月

　　PART TWENTY SEVEN

　　漫天火光。

　　他的宫他的城他的森林，在烈火中熊熊燃烧。

　　他骑着白马飞驰过燃烧着的小路，满世界都是烟火和坠下的火木。

　　呼呼，呼呼。

　　小路简直长得无穷无尽，他在这条路上走了几千年，从没觉得这条小路这样长。

　　呼呼，呼呼。

　　“哗——”巨大的树木轰然倒下，白马被席卷下去，而他险险避过。他爬起来，继续奔跑，穿过千疮百孔的森林，王宫终于近在咫尺。

　　他穿出最后一片林子。

　　所有血液一瞬间全部冲上头顶。

　　在那火焰的世界里，他看到，有个经年不见的老朋友正站在他面前。过了几千年，他仍记得小时候与这位朋友的游戏，记得它的健壮与温厚……大角鹿，曾与瑟兰迪尔王出生入死的伙伴。

　　“你在……等我么？”他问。

　　大角鹿没有动作，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黝黑的眼睛深凝如同有泪。他透过它巨角间的枝杈，看到有一个人正站在在王宫门口，凝望着自己。

　　惊丽的眉眼，古老的眼神。金白色的长发和血色长袍在升腾的热气中狂舞，姿态却万年入定般波澜不惊。

　　一如从前。

　　那是何其熟悉的模样，熟悉得使人潸然泪下。

　　他走过小桥到那人面前，桥下的水流都在沸腾燃烧。

　　“Ada……”

　　那一瞬间，他看到那人燃着火焰的眼里一闪而过的，雪一样的刀光。

　　冰冷的月刀没入他的胸口，在他的心脏表面轻软地挑逗，仿佛缠绵厮磨。

　　他忽然笑起来。

　　这样的凌利，这样的迅捷，这样一千年来再不曾见过的刀术。

　　“Ada啊……”他看向那人的眼睛。

　　瑟兰迪尔也正看着他，眼神无比平静，无悲无喜。那握刀的动作几乎是似乎是漫不经心的，轻描淡写，抽出，再插【入。抽出，再插【入。再抽出，再插【入。

　　一刀一刀，疼痛蔓延四肢百骸，却没有一刀真正致命。他觉得自己能听到自己的血肉被不断撕裂，又被神圣的血统不断修复的声音。强悍的血脉用强悍的治愈能力在修复着他的创伤，然而这使他的痛苦更加鲜明。

　　他低头，一把抓住已被血染红的刀刃：“好痛啊……Ada……好痛啊。你……用力一点好不好？”

　　他再抬头，明明还是那样一张惊丽的脸，明明还是那样一双平静淡然的眼睛，可不知为什么，他确信，握刀的这个人……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迪兰？”

　　那人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把月刀狠狠地穿过了他的心脏。

　　莱戈拉斯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

　　他听到车轮碾压细小石头的低音，听到马匹轻缓的、并不昂扬的蹄声，还有他自己的心跳声。

　　血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心脏疼痛如同撕裂。

　　他向旁摸索，触碰到一个人冰冷的身体。他把五指艰难地扣进那人僵硬的指间，然后靠过去，把那人紧紧抱在怀里。他嗅闻着那人发间的味道，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味。

　　其实他知道，他的迪兰，在三天前，就已经离开他了。

　　他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手紧紧攥着，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无泪可流。

　　他在漆黑的马车中吻遍迪兰的面容，一遍一遍。

　　他想要呐喊想要痛哭，张开口，喉咙却紧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他的生命是这样一条长得没边没尽的路，而陪他走着的人都已经离去？为什么明明那么孤独那么百无聊赖，而所有人都在逼迫着他走下去？为什么他历尽了辛苦竟然连死去都总不被允许？

　　为什么他竟然是被留下来的那一个？

　　他真的很累很累啊。

　　莱戈拉斯在黑暗中死死抱住迪兰，轻轻闭上眼睛，打定主意就这样再不醒来。

　　阳光掠过眼皮，留下一片灼热。

　　一个绝美的背影笼罩在融融的阳光中，金白色的长发如同河流，优雅。

　　莱戈拉斯缓缓坐起来，迷蒙的视线迎着阳光，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眨眼睛。

　　“迪兰……”

　　听到声音，窗前那个人回过头来，眼眸惊艳：“你醒啦。”

　　这个画面曾经一千次一万次出现在莱戈拉斯的脑海中——明媚的阳光，精致的窗框，那个倨傲典雅的、凭栏的精灵的，从容淡然的回眸。一双眸子如海如天。

　　莱戈拉斯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着：“……Ada……这里是曼督斯么？……你在，等我么？”

　　“傻小子，赫鲁铎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我去不了曼督斯了么？”

　　瑟兰迪尔脸上全无笑意，一如千年以前父子相处的模式。莱戈拉斯忽然觉得一阵恍惚，仿佛这一千年的痛苦挣扎、坚守和绝望，都不过是时间开的一个荒唐的玩笑。他们之间隔着的天堑，并非是生与死，而只是一层梦境。

　　他跪坐起来，缓缓抬起手，抱住父亲的肩膀，然后把脸埋在父亲的颈侧，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哭。

　　瑟兰迪尔僵立了片刻，抬手轻轻抚上儿子的脊背。

　　。。。

　　瑟兰迪尔王在三天前醒来。

　　时隔一千年。当他走出王宫的时候，仍旧是万民臣服。

　　他开口说：“准备一下，等莱戈拉斯王回来，我们就西渡。”

　　利落，强势，果断。

　　智商捉急的鲍勃长老在一边问了一句：“那我们与矮人的盟约怎么办呢？”

　　瑟兰迪尔王淡淡瞥他一眼，挑起长眉：“矮人？关我什么事？”

　　于是搬家行动如火如荼的开始了。

　　莱戈拉斯被找回来的时候，王国都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该打包的财物已经打包好，七艘大船已在海上扬起了帆。

　　瑟兰迪尔与赫鲁铎并肩站在大船前，回头遥望着他们固守了几千年的国土。当年精灵大举西渡，只有瑟兰迪尔率领族人留守故土，守着中州最后一片精灵的土地，现在，他们终究是要离开了。

　　瑟兰迪尔迎着海风，金发随风舞动：“其实一千多年前，凯兰崔尔他们离开的时候，精灵的时代就已经结束了。”

　　“是啊，当时我们就应该离开的。就算是你，瑟兰迪尔，也不要想阻挡桩命运’的步伐。”赫鲁铎笑了笑，“折腾了一千年，几乎又轮回到了原点。”

　　“不。”瑟兰迪尔看着远方，声线缥缈，“并没有，回到原点。”

　　这时悠扬的号角声响起，该登船了。

　　瑟兰迪尔站上高处，向仰望着他的族人们严正道：“勇敢的西尔凡们，现在我们就要前往阿门洲，神佑的不死之地。那里没有战争和流血，是永恒的富饶之地，虽然那里也许会有一些傲慢的同族。但是！我在这里想说，林地王国的勇敢和尊严是不可撼动的，不管何时，无论何处，你们永远都是林地王国的子民。而林地王国的子民，永远都是自由和骄傲的！”

　　。。。

　　莱戈拉斯醒了之后，除了大哭一场之外只干了一件事，就是去把金雳的灵柩挖了出来。他得带着他的朋友一起离开。

　　他把金雳带上船的时候，看到那里已经有两尊灵柩了。瑟兰迪尔站在两座灵柩间，轻轻抚摸着漆黑的木面。

　　莱戈拉斯走近：“Ada……这是……”

　　瑟兰迪尔看着其中一个，平静道：“这个是斐雯莎的灵柩。”

　　莱戈拉斯一惊：“……母亲的？”

　　“是。我之前一直不愿意这么做，是因为我不相信她离开我了。”瑟兰迪尔轻轻笑了笑，抬起头凝视着莱戈拉斯的眼睛，“现在，我想，我已经可以埋葬她了。到了阿门洲，我们首先得找一个开满九葵花的地方。”

　　莱戈拉斯觉得眼眶有点发热，只得低下头去，扶了扶另一座棺木：“这个呢？”

　　“这个是迪兰的母亲。”

　　莱戈拉斯手一颤。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问了出来：“Ada……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瑟兰迪尔想了想：“灵魂那么玄妙的东西，我不敢妄言。我只是猜想，也许活人对灵魂的牵引比死人强，奥瑟琴的灵魂置换的法术已经起效，但真正发动的时候其实是迪兰死的时候。”

　　“那……”

　　瑟兰迪尔抬手止住莱戈拉斯：“嘘，让死者安静。来，把你的朋友放下，我们去我们的船上吧。”

　　精灵的船队航行在大海上，天边彤云密布，瑰丽的橘色把海和天都晕染得浪漫无比。

　　莱戈拉斯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继续刚才的话题：“Ada……你还，记得迪兰么？”

　　瑟兰迪尔抬起眼，看着他，眼珠静静，幽深无底：“你想说什么，莱戈拉斯？”

　　“我……”莱戈拉斯无言以对。

　　忽然，瑟兰迪尔的脸在他眼中瞬间放大，唇齿交合，属于瑟兰迪尔的气息包围了他的世界。

　　猝不及防的一吻过后，瑟兰迪尔笑着歪了歪头：“是想说这件事么？”

　　莱戈拉斯完全呆滞了。

　　老妖精装模作样道：“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可谁叫迪兰那个小家伙那么爱某人呢？”

　　莱戈拉斯仍在当机中：“这么说……你还记得？”

　　“记得？记得什么？”瑟兰迪尔挑挑眉毛，继而幽幽道，“那些全部，都是镌刻在我灵魂上的东西啊……”

　　莱戈拉斯猛然扑上去，接着是一个炽热而疯狂的亲吻。

　　那个吻之虔诚之热烈，如同亲吻信仰。

　　——Ada，我们马上就要去到那个不死之地了，从此，战火、烟尘、王朝更迭、种族灭亡，都与我们再无关系。我们再不分离，永不失去。

　　“Ada，我很爱你。”

　　“谢谢，儿子，我也很爱我自己。”

　　这时候，海上的月亮刚刚升起，穿过半透明的帆，把银辉撒在甲板上。海面上一片寂静，月白色的精灵的船队划开波浪，优雅的精灵之歌在空气里幽幽回旋。月光柔和，将整个夜晚都染得如同温柔梦乡。

　　【END】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