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新月

　　楔子·永夜

　　“你要杀她，得先杀了我。”

　　那一刻，他看到父亲惊痛的眼神。

　　多年之后，他回想起这一幕都会苦涩地笑出声来。他多次以自己为要挟，挽救那个已被放逐的精灵……那个对精灵王举起弓箭的精灵。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日光落在他身处的这座城市的巨大残骸上，落在父亲身后伤痕累累的族人身上，落在父亲的长发上。那是悲哀的一天，在那一天，他失去了他的爱情。而他的父亲，失去了太多族人，以及他的孩子。

　　莱戈拉斯·绿叶后来无数次地问自己：你怎么敢？你凭什么这么做？凭什么为了追逐你自己的爱情，而去质疑父亲的智慧、冒犯王的威严？凭什么逼迫一个王做出选择？凭什么使他孤身犯险地来找你？

　　——凭你对陶瑞尔的爱？不，是凭着他对你的爱啊。

　　你拿什么威胁他？拿你自己？如果他不爱你，那你用自己威胁他有什么用？如果他爱你，你又怎么敢利用他对你的爱去威胁他？

　　——说起来，你不过是仗着他爱你。

　　——你只是还不懂，你只是还没有长大。

　　现在他长大了，他的父亲，却已经陷入一场永夜的长眠。

　　那时候距离魔戒之战已经过去了上百年，人皇阿拉贡去世。

　　莱戈拉斯去参加了阿拉贡的葬礼，昔日的英雄躺在水晶薄棺里，面容枯槁，发色黯淡。人民悲怮痛哭，举城悼念，满天都是飘零的雪白花朵。

　　这是人皇时代的第一位皇帝的，盛大的结局。

　　人皇美貌的妻子跪在棺边，莱戈拉斯到场的时候，悲哀的皇后抬起头，美丽的眼中空洞洞的一片荒芜。他们对视良久，齐齐苦笑一声。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他们青春依旧，却不再年轻。

　　他们被永远地留在了时光之外，是被恩赐，还是被抛弃？

　　莱戈拉斯突然想起了父亲曾说过的话，那时候他刚走出幽暗密林，结识了同甘共苦的兄弟，那时候他以为他们的友情牢不可破，永恒不变。然而他的父亲却平静地告诉他：“你会后悔的，孩子。能够陪伴你到永生的，只有你的族人，你的亲人。”

　　莱戈拉斯永远记得父亲说这句话时的样子，青春惊艳的面庞，沧桑古老的眼神。

　　他侧头看了看身旁胡子花白的金雳，那家伙正因为挚友的谢世哭得天昏地暗。他是比一百年前老了，并且，还会更老。

　　那一瞬间，莱戈拉斯感觉到一股深切的悲伤，像是有无边无际的苦涩海水漫上了他的心脏。

　　也是那天起，莱戈拉斯感到，来自海洋的召唤一天比一天强烈。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之后的数十年，他与金雳四处游历，几乎走遍的中州的山山水水。他不再管人类世界的事情，只模模糊糊知道艾达瑞安的时代也繁荣起来，人类的王朝固若金汤。

　　“我们西渡吧。”有一天，垂垂老矣的金雳说了这样的话，“听说弗洛多和甘道夫他们也在那儿。”他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老人了，老人这种东西，最喜欢的就是回忆和故人。

　　莱戈拉斯战栗了一下，望了望大海的方向，忽然说：“我好多年没有回过家了，我得去看一看我的父亲。”

　　这么说了，也就这么做了。回程途中他一直回想着幽暗密林的宫殿，想象父亲慵懒优雅的模样，想象父亲金月般的长发，想象父亲坐在他的鹿角王座上，望着他的儿子的，从容并略带凉意的目光。

　　是的，父亲永远是对的。他活了六千年，看遍了世间万物的兴衰荣辱，走过了一切战场，所以他睿智。所以他说能陪伴精灵的只有精灵。他说他会后悔，他果然后悔。

　　刻意隐身山水，切断联系这么多年，到头来终究回到原点。

　　能够永远陪伴他走下去，给他力量的，只有他的族人，他的父亲。

　　走吧。父亲。我们一起去那个不死之地，永生之国。

　　幽暗密林已经不再是幽暗密林，笼罩森林的阴影已经不复存在，它又该变得绿意盎然。索伦被毁灭之后，整个中州一片和平，似乎一切都会好起来。至少在莱戈拉斯看起来是这样。

　　可是当他踏进森林的时候，他的感觉可不是这样。生灵们传递给他的信息沉重而痛苦，带着剧烈的、粘稠的压抑……每棵树都在哭泣，每朵花都在凋谢，没有鸟儿唱歌，没有松鼠嬉戏，整个森林死寂一片。那一刻莱戈拉斯的感觉，硬要说的话……

　　是绝望。

　　整个森林都已经绝望。

　　他疯了一样奔跑起来。

　　“诶！莱戈拉斯你他妈的突然怎么了？等我一下……”金雳气喘吁吁的声音被他甩在身后，他发了狂似的奔跑，心脏狂跳如同擂鼓。

　　莱戈拉斯看到城堡的时候，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目力所见到处都是精灵，有的站在树上，有的站在路边，有的甚至没有地方站而站在浅滩上。而父亲最信赖的几个臣子都整整齐齐地排在王宫门口。几百双眼睛都直直盯着他，那些目光太复杂，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悲伤。有几个女精灵还在一边嘤嘤哭起来。

　　“王子……您终于回来了……”最中间的老臣赫鲁铎走上来，忽然泪流满面。他快步走向莱戈拉斯，“咚”地一声跪在了王子面前。

　　所有的精灵都跪下来，海潮一样的哭声淹没了世界。

　　“陛下他……”

　　莱戈拉斯只觉得所有血液倒流回了心脏，全部世界的声音都在离他远去。

　　莱戈拉斯失魂落魄地走过那个人当年端坐的王座，走过议事厅，走过小时候那个人教他剑术的训练室，走过漫长的楼梯。

　　然后他在一扇门前站了整整一天。

　　在这一天里，没有人来打扰他。所有的精灵都候在殿外，期间，金雳大吵大闹地来到王宫，也被精灵们制服了。精灵们知道这个矮人是王子的朋友，但是他们手下也没有留情。他们太悲伤了。

　　一日一夜后，莱戈拉斯推开了面前的雕花大门。

　　那是一间华丽的密室，四壁上缀满发光的水晶，满地都是贝烈盖尔海的珍珠。密室的四角点着猛犸油灯，映得满屋珍宝幽幽发亮。

　　密室尽头的水晶台上，一个人影静静躺在那里。

　　他的父亲，躺在那里。

　　精灵永生不死。能杀死他们的，只有火焰、利刃和悲伤。

　　“……陛下他走过了最深重的伤痛，经历了恶龙的烈焰，却沦落在了人类的刀剑下。”

　　……孩子。能够陪伴你到永生的，只有你的族人，你的亲人……只有我。

　　“对人类来说，什么都是会变的！不变的，一代一代传下去都不会变的……只有永恒的欲望。”

　　……莱戈拉斯，你走吧。你应该去历练，你是自由的。

　　“陛下他为什么不西渡？是因为我们啊！卑微的西尔凡不愿意去那个遍地是傲慢族人的地方，所以陛下也没有走……陛下他是最伟大的精灵王。“

　　……莱戈拉斯，你是我的儿子。

　　……莱戈拉斯，你的母亲很爱你，甚于爱她自己。

　　……莱戈拉斯，我的儿子。

　　他走到水晶台前，低头凝视着，他的父亲。陪伴了他两千年的父亲。

　　瑟兰迪尔静静地躺着，金色长发光可鉴人，随着四季变化的皇冠已经枯萎。驻颜的魔法失效，半张被恶龙的烈焰烧灼过的脸掩藏在精致的面具后，另外半张脸青春依然。

　　他的父亲，是真的离开了。

　　“Ada……“莱戈拉斯拉起父亲的一只手，亲吻他的掌心。

　　莱戈拉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死，会离开他。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死了他该怎么办。他在外面游荡几十年不回家，是因为他知道家在那里，他的父亲在等他，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一百年一千年，等有一天他醒悟过来然后回家。

　　他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知道有人一直在等他。

　　现在……他怎么办？

　　他的父亲不陪他了……他怎么办？

　　他忽然想起，父亲也是有父亲的。

　　如果是父亲，他会怎么做呢？

　　“我父亲战死的时候我正在和恶龙搏斗。我的剑正要插入恶龙的眼睛，心口忽然一窒，我回过头，看到父亲在乱军中被斩下马背。“

　　莱戈拉斯一千岁的时候问起他的爷爷，那时候瑟兰迪尔正端着一杯红酒站在露台上，他的金发在月光下仿佛一条闪耀璀璨银光的河流。他看着自己年轻的儿子，目光沧桑古老，波澜不惊。

　　“我手一抖，被恶龙甩了下去，我心不在焉，被烧毁了半张脸。我把剑插进恶龙的脚掌，跑到军队里的时候我父亲的头刚好滚到我的脚边。”精灵王回忆了一会儿，“后来我就成了精灵王，带着军队回到了巨绿森林。”

　　莱戈拉斯听得心惊胆战：“您不伤心么？”

　　“伤心？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死了我就是精灵王，我的身后是我的万千子民，他们死伤惨重，我没有时间伤心，我要想办法让他们活下去。”

　　“我做不到啊……”莱戈拉斯亲吻着手中冰冷的手掌，泪水落下去打湿了面庞，“我做不到你那样啊Ada……”

　　“你说过要陪我到永生的啊Ada。你说谎。索林·橡木盾说得对，你是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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