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因之風

　　天青第一次见到若蓝，是在十岁时的夏季。那时大弟暗光才两岁，同父异母的三弟壤褐还待在他母亲的腹中，么妹橙绪的出生大家都还未预想到。

　　那年盛暑的开端，有些事一如既往的发生，比如父王领着众人到行宫曙宜避署，但也有些事是不同于以往的，比方父王新迎娶的妻子，他的新继母，在前一个月宣告了他们新组家庭的新成员不久后即将诞生的消息。

　　纵然继母对天青与弟弟很好，但天青总是不自觉的将继母与她未来的儿子当作外人看待。毕竟，母后才过逝两年，父王便续了弦。让父王如此快就忘记母后的，不就是这个女人吗？年幼的天青内心隐约恐惧，年轻貌美的新王后取代了母后的位置，那么，也许未来的新生儿，也会取代他与弟弟在父王心中的地位。

　　那日午后，天青的忧虑终于升到了最高点。

　　当时，他在夏宫后院的溪中，竟捕到了极为难得的赤鱬，便特意放在瓷罐里带回寝宫中，想给弟弟暗光看看。没想到自幼在北部鹊音长大的继母，会被这有着与人极相似的脸的鱼惊吓到，并因此打翻瓷罐割伤了手。自始至终都在现场的父王，认为他是有意的恶作剧而勃然大怒，沉着脸找了少傅责骂一顿，并罚天青禁足三日。

　　这样的惩戒，对自幼受父亲宠爱长大的天青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父亲现在心里只有继母和他的新儿子了吗？为了验证他的想法是不是对的，天青做了一个他从来没有过的忤逆行为---逃家。

　　对天青来说，逃家不是很困难的事，至少在夏宫这里是如此。相对于有着高大的宫墙壁垒层层分隔内外的首都王宫，夏宫是一栋有着雕栏玉柱的精致小宫殿，宫殿的边界只有一道约丈高的城墙，除了南北向两个大门，室内还有一两条被天青这几年摸索出来，可以通往外头的隐密路径，天青只要找个理由支开贴身侍从，就能偷偷从这隐密路径离开行宫。

　　从小径溜出夏宫的行为，天青不是第一次做。熟能生巧，他依着计划，点着烛火在幽暗的狭小通道走了约半个须臾的路程，最后推开被草丛掩蔽的窄门，从夏宫位处的小山附近的斜坡窜了出来。

　　出口的前方不远处是潺潺流水，天青猜测和夏宫里的溪流应该是同源。现在正是一日之中最为炙热的时候，加上年少心性，天青直奔小河，找了个有大树凉荫的绝好位置，脱下鞋子上衣，跳到水里游泳戏水。独自玩了好一阵后，天青感到有些疲累，又回了到岸边。在微微和风中，他倚着树干，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当天青再度张开眼时，天色已经不早，眼前的小河已被落日照耀成了橘黄颜色，这时他才真切体会到逃家所必须付出的可怕代价。

　　天色渐晚，不远处又传来机哩哩的怪异鸟鸣声，几只三脚的黑色大鸟忽然冲出树林，这些陌生的景物都让天青开始感到害怕起来。

　　他转念又想，已经逃家半天的时间了，夏宫那头也没有任何人来找他，可见父王和大家根本都不在乎他。

　　证实父王心里只有新弟弟让他感到十分伤心，加上不知现下该何去何从的慌乱恐惧，天青索性蹲坐在树下，将原本准备要穿上的上衣和鞋子丢在脚边，双手掩面，呜呜噎噎地哭了起来。

　　在长长的哭泣中，天青耳边忽然传来微细而清楚的奇怪声响。凝耳倾听，那声音既像笛声又像哨声，抑扬顿挫地起伏着声调，像是奏着某种小曲子。他停止哭泣，忍不住好奇，抬

　　头想找出声音的来源。

　　而后，他便看见了若蓝。

　　就算再过一百个春秋，天青大概也不会忘记与若蓝初次相遇时的场景。

　　她就坐在天青对岸的垂柳下，右手拿了片叶子放在嘴边吹奏着，双脚半浸在水中，也不怕弄脏仅及于膝的素色裙装，深蓝近黑的长发被向晚的暖风微微吹起，乱了几丝，碧色的眼眸带笑意地望着天青。

　　“姊姊，妳是谁？”忘记眼角挂着的眼泪，天青呐呐地问。

　　“我叫若蓝。”对岸的小姊姊放下嘴边的叶子，这么回答道。

　　“你是天青对不对？你少傅找你找得着急，要我直接带你回去。”叫做若蓝的小姊姊从岸边起身，涉水走到天青的跟前。天青惊奇地发现，小姊姊身上一点被水浸湿的痕迹也没有。

　　“他实在太过担忧了，只要同我说一声，青丘之上，哪里会存在危险呢？”小姊姊用不以为然的口气如此说着，并随手捡了根枯枝在半空中划了几笔，接着又在地上划了一条约两尺余的直线。

　　当天青傻楞楞地看着周遭地面迳自发出蓝色光芒的直线时，小姊姊牵住他的手，要他也从地上起身。

　　她说：“走吧”。

　　天青正想问要去哪里，没想到双脚才随小姊姊跨过地面蓝色直线，眼前的景物竟兀自一变：少傅出现在两人跟前，表情惊喜万分；少傅身后的风景，正是夏宫后院。

　　少傅恭恭敬敬地对小姊姊做了个揖，唤她为老师。头发花白的少傅，竟然对着一个比天青大五、六岁的姑娘行这等大礼，让天青不禁惊讶地张大了眼。

　　小姊姊听少傅说了几句话后，便看着天青笑：“这孩子看来有趣得紧，这两年我一人在山上确实也无事，就依你说的，明日要暮沐让他在我那儿留几天吧。”

　　对于小姊姊的话，少傅似乎很是高兴。暮沐是父王的名字，天青还未见过直呼父王名号的人。小姊姊提到父王，态度就像是要老友的儿子到家里一游似的。

　　小姊姊隔日见父王的场合，天青因为被罚禁足的关系，没有机会见着。禁足结束的当日，小姊姊果真现身于夏宫□□，领着他到她位处青丘深处的家中。

　　小姊姊的住处，是处在丘陵高处的小型庄园。回字型的砖造建筑前，有着小桥流水与凉亭。让天青稍稍感觉奇怪的是，斗大的庄园维持的相当整洁，但没有任何奴仆住在里面。

　　天青刚开始的功课，是在青丘附近的林里探险，傍晚回到庄园里向小姊姊报告，之后小姊姊有时会带他出去认识青丘上的植物、野兽与幻兽，一个月后，小姊姊开始询问他少傅先前教导的课业内容，并补充她的意见。

　　自此以后，直到十八岁前的每个夏季，天青都要在若蓝的住处住上两个月。小姊姊的称呼，随着若蓝与自己的成长，逐渐舍去不用了，同样的，许多年少懵懂的事情，也在这些岁月中跟着少傅与若蓝学习而逐渐瞭解。

　　为什么若蓝会住在夏宫所在的青丘？她是怎么带自己回夏宫的？为什么少傅称她为老师？为什么她敢直呼父王名讳？为什么少傅希望她能拨空教导自己？种种年幼天青眼中看似神秘的事件，后来都有了一个极为单纯的解答。

　　--若蓝是个清仙。

　　三国七域中，除北国得特法与仙人有异常紧密的连结外，就属碧因与仙人们的交流最为频繁。碧因王室的子嗣被规定，自十八岁起必须在国内游历三年。在游历当中，王的儿女们也常依照指示，拜访各地与王室有渊源的仙人，一来学习民情，二来巩固王室实力。这两百年来定居于青丘之上的若蓝之父，正是天青祖父年轻游历时的导师，而少傅年轻时也曾跟在若蓝父亲身边学习。于是，承载了父母所有记忆的若蓝，依照风俗礼节，便被父王与少傅敬为导师了。

　　是以，不是若蓝住在夏宫所在的青丘之上，而是夏宫特别落脚在若蓝之父所在的青丘。至于少傅为何希望若蓝能教育自己，理由自也不喻而明。

　　作为一个平和国家的王位继承人，成长意味着学识的增长、思想的成熟、处事的圆融。从这些方面来看天青跟在若蓝身边学习的这些年，他的成长不论由哪一位在朝官员来评判，都是极为成功的。就天青本人而言，与这些优异的表现同样日渐增长的，是浑沌暧昧的苦闷心绪。

　　最初发现这种心情，是十五岁的夏末，若蓝委托朋友为他铸剑的时候。

　　当那个金发褐眼、有着爽朗笑容的青年，与若蓝用极为亲昵的姿态谈话时，天青正站在

　　离两人有十步之遥的店门口。

　　叫做狄欢的仙人发现了他的视线，冲他咧嘴笑了笑，接着极为自然地将单手搭在若蓝的肩上。天青感觉胸膛里似乎有种情感就要炸开来。他别过脸转过身去，改望向店外的车水马龙，深深吸了一口气。

　　很快他便领悟这种感情何以名之。那是被称作妒意的东西。

　　那日之后，他回到宫中，反覆思量他与若蓝之间的关系。

　　他已经喜欢上若蓝，这是毋庸置疑的，而若蓝对于他的态度，却很难捉摸得清。

　　若蓝名义上是老师，实际上与他相处的方式，则像对待一位年幼几岁的弟弟；她喜欢他留在青丘做伴，然而他待在宫中的日子，却也没想过要探访过他；她不避讳与他有肢体上的接触，但也明显不介意让狄欢这么做。

　　也许若蓝对他的观感，依旧是十岁时那个还要人照顾的弟弟。天青想，这点很快就不成问题了。他会成长，而依他对若蓝的瞭解，她真喜欢上一个人时也不会在意年龄。他想，等到他成熟到有资格向若蓝表白时，真正的问题，也许会是在于若蓝身为清仙这点上。仙人，据说是没有爱一个人这样的概念的。

　　至于那把由狄欢铸的剑，除了跟着若蓝习剑的场合外，天青没有再使用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