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归途

　　天宝四年，二月初五。
　　傍晚时分，在巴陵郡的山谷深处，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明明天色已暗，这小队人马却并未点燃火把，若不是山谷中阵阵马蹄回响，大概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半山腰的茅屋里，一个满脸邋遢的男人慌乱地收拾着包袱，眼神通红好似要炸开，嘴里不断念叨着：
　　“快走……快走……”
　　不知是在催促自己，还是在催促身边拿着细软，不断深呼吸却依然抖如筛糠的女子。那女子妆容虽然已被污垢所染，身上也只穿着粗麻的衣服，但是从白皙无纹的脖颈，依然可以看出她也不过才二十五、六岁。
　　那队人马越来越近，男人还不断地往自己的包袱里塞着金块珠宝，脸上的冷汗随着门外马蹄声的逐渐清晰而越流越多。
　　“老……老爷！我们可怎么办啊！？”
　　女子急得哭出了声。那男人蹭了蹭头上的汗，背上包袱系在身上，打结的手抖了又抖。
　　“你先藏起来，我晚点就回来找你！不然我们俩都跑不了！”
　　“老爷！你这是要丢下我吗？！”
　　女子闻言伤心地哭了起来，眼泪湿了一脸，那男子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不耐烦地将她扛起扔到了空水缸里，语气饱含威胁：
　　“不许出声，不然你就死在这吧。”
　　那女子连忙用双手捂住嘴巴，唯有眼泪还不停歇。男子急切地用木盖盖上了水缸，观察着马队动静的双眼，错过了女子眼底的绝望。
　　眼看马队离自己仅剩十数丈远，连忙钻入树林，攀着山上的岩石，一路狂奔。
　　马队最前面的男子尚未到达茅屋，便双足用力一蹬，跳起半蹲在马背上，用手使劲儿一撑马背，施展轻功跃起，展开滑翔伞，动作一气呵成。
　　不断奔跑的男子发现脚下的阴影越来越大，盖住了自己整个身体，那滑翔伞的影子宛如毒蛇，从头到脚缓缓缠绕着他，冰冷刺骨的感觉蔓延全身。他惊恐的抬头：
　　“你是……唐门的人？！”
　　“咻——”
　　回答他的是冰冷无情的追命箭。
　　那男子被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得坐在了地上，双腿又酸又麻，他挣扎着用双手撑起身体——开什么玩笑，现在站不起来，再想站着就要等下辈子了。
　　“唐云忠。”林冽收起滑翔伞，稳稳落在那男子身前。他轻轻扶了扶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的面具，淬了毒的箭身也泛着幽幽蓝光，配上毫无表情的脸庞，宛如修罗。
　　地上的唐云忠早已被吓得动弹不得，只得用双肘撑着往后退。
　　“唐云忠，开元七年为官，先后任县令、刺史以及兵部侍郎。二十六年来收受贿赂达二十二万三千两银子，为包庇权贵滥杀无辜者二十一人，且杀害发妻唐宁氏，罪无可恕……”
　　还未等林冽说完，唐云忠双眼通红嘶吼着从怀中掏出匕首向林冽扑去。可惜他徒有蛮力，却身形迟滞，林冽早已注意到他的动作，还未等他拔出匕首就左脚用力，翻身后跳退到了离他十几步的距离。唐云忠扑了个空，等他再想撑起身，一抬头只能看到一个千机弩对准了他的心脏，就想毒蛇对他吐出信子，带着嘲讽和威胁。
　　“人渣……”林冽轻轻挑了挑嘴角，一箭追命。
　　唐云忠慌忙想避开心脏的位置，却不料身后传来了破风之声。
　　“咻——”
　　血喷溅而出，唐云忠满是鲜血的前胸有两只箭，一只露出箭头，一只露出箭尾。待他再低头看向自己胸口时，已经再也说不出话了，只能挣扎的回头想看看那想自己射来致命之箭的人是谁。
　　可惜他并没有命看到那张脸。
　　在他身后，一个女子提起千机弩，一步步走来，步伐沉稳，呼吸平缓，仿佛闲庭信步。她同样带着银色的面具，遮住了双眼，留下的只有浅浅的红唇，和耳旁散落的几许青丝。
　　林冽跳过唐云忠的尸体，走到女子身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好像刚才那个持弓杀人的修罗只是唐云忠恐惧而生的幻像。
　　“易遥，看不出来，你也会暗箭伤人啊？”
　　易遥转头也不看他，只是淡淡的回道：“林师兄，我过来的时候动静那么大，他都没注意到，我有什么办法。”
　　“哈，你也不怕你那一箭射偏再射到我，师兄心很脆的。”
　　“是吗？那你退回去我重新放一箭，看看你心到底多脆。”
　　说着易遥就举起了千机弩想要瞄准，林冽急忙压住她的手放回原位，笑着说：
　　“都四年了，师妹还是这么不可爱。”
　　感受到了手背上的温热，易遥不动声色地躲开，继续往回走。
　　明明刚杀过人，为什么手会这么温暖？
　　易遥有一瞬间，有些贪恋那个温度。
　　到了茅屋前，就看青铃从茅屋里抱着个盒子走出来，看到易遥和林冽连忙捧着盒子跑过去。青铃长大后比以前更漂亮了，个子拔高了不少，只是刚开始执行任务不久，还有些毛手毛脚的。
　　“师兄、易遥姐，我刚刚在床上发现了这些东西，好像是一些散碎银子和信件。”
　　林冽拿起了信件翻看了起来，发现里面还夹杂着几页账簿，仔细看看内容多是记载贿赂官员的金额和物件。
　　易遥瞥了一眼书信，轻蔑一笑。
　　“这帮人，还真喜欢留着这些东西，多年来……还是一样的德行。”说着便大踏步地走出屋子透气。
　　林冽心知易遥不快，只得轻轻叹了口气，将盒子扣上交给青铃。
　　“青铃你先好生保管，过几日带回去给堡主就好。易遥，看看周围还有没有唐云忠的人。”
　　青铃抱着盒子和林冽去树林里搜索，易遥在屋外转，一时看到了水缸的盖子仿佛动了一下，便悄悄靠近。她将耳朵贴在水缸上，听到了压抑却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易遥悄悄退后，抬起腿一脚踢下水缸的木盖。
　　“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易遥举起千机弩指向水缸，缓缓靠近，发现里面只有一个年轻女子，脸上满是泪水，蓬头垢面。那女子用手紧紧捂住半张脸，瞳孔放大，大晚上一看还以为碰到了索命的女鬼。
　　“你是何人？”易遥仍然端着千机弩冷静地问女子。
　　“我只是老爷的一个小妾，妾身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妾身今年才二十五岁……还不想死！”
　　易遥闻之有些同情她，一时犹豫起来。那小妾看到易遥不说话，再接再厉地哭诉：“妾身十八岁才从青楼被赎出来……女侠你也是女人……你一定明白我的心酸吧！”
　　易遥的确有些动摇，他知道唐云忠只是一人犯错，死几次都是应该的，只是不应让可怜的女人陪他一起承担。思索至此，她缓缓放下了千机弩。
　　“易遥！”
　　林冽拍了拍粘到身上的叶子，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你那边还有人吗？”
　　易遥吓得一哆嗦，僵硬的转头看向他，不知道怎么说。林冽看到了她的表情，便了然于心。
　　“啊——”
　　耳边传来了水缸破裂之声，那小妾一声尖叫，便没了生息。易遥看着水缸中流出的血，连忙后退了两步稳住身形。
　　林冽还维持着举起千机弩的姿势，看清之后，易遥不解而又有些愤怒地冲他走过去。
　　“林冽，不必如此赶尽杀绝吧？”
　　林冽笑笑，叫自己名字了啊，看来真的生气了。
　　“那你给我一个不杀她的理由。”
　　“……他只是那个男人的小妾，一直流落风尘的可怜女子。”
　　“哈哈，可怜女子……”林冽略带嘲讽语气，让易遥有些不满。
　　“你跟我来。”林冽这次并没有握她的手，而是独自快步来到破碎的水缸旁边，蹲下撕开那小妾的袖口，只见上面纹着一朵盛开的荷花。林冽将那荷花指给易遥看：
　　“玉荷，当年笑红阁的头牌。她的确流落风尘，但是十八岁被唐云忠赎身，收为妾室。后来正是在她的教唆下，唐云忠的正室才被她二人活活勒死。此外，她还毒死了正室唯一一个女儿，并嫁祸下人。”
　　“如此，你还愿意放过她吗？”
　　易遥盯着那个纹身，早已听的愣在原地。面对林冽的问题，她根本无法回答。
　　“收起你泛滥的同情心。”
　　林冽站起来，走进易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的眼睛。这种感觉，跟四年前那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一样……一样的压迫感。
　　易遥并未说话。
　　“她在唐云忠身边七年，所享受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唐云忠从别人身上活生生扒下来的，而她，却杀害了唐云忠和自己的家人。”
　　“这样的人，我无法原谅。”
　　擦身而过的瞬间，易遥感受到了林冽肩膀轻微的颤抖，气氛沉默且压抑。
　　“师兄、易遥姐，我们回去吧！”唐青铃站在旁边略显尴尬，只得连忙招呼他们两个回客栈。
　　易遥默默地牵起马，走到还有些失神的林冽身边，将缰绳放到他的手中。
　　“对不起易遥，我并非要斥责你。”
　　“林师兄不必道歉，你若早些教我，今日也就不劳你动手了。”
　　看着易遥翻身上马，林冽苦笑道：
　　“你这算是在安慰我？”
　　“你需要安慰？”
　　易遥直视着前方，无情地扔出一句：
　　“那找青铃去吧。”
　　林冽听后无奈的踏上马镫，发自内心的感慨道：
　　“师妹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啊。”
　　易遥简直懒得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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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遥，你师父的案子有眉目了。”
　　“什么？！”易遥猛地拉了一下缰绳。
　　“只是探查出来当年一个杀手的所在。”
　　“告诉我。”
　　林冽看他急切地样子笑了笑。
　　“我会仔细跟你说的，不过以后你要帮我个忙。”
　　“可以。”
　　“答应的这么爽快？不怕我趁机……”
　　“你不是那样的人。”
　　易遥仍然十分坚定地看着前路，望向比初见时更成熟的侧脸，林冽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放心，我会陪你去的。”
　　易遥打马跑到了最前边，林冽并未看到她脸上的红晕，只听清前方飘来轻声的一句：
　　“谢谢。”

　　天策府内，秦云泽正急急忙忙将一个浑身是血的同门师姐背回她家，又叫了军医来给她致伤。
　　“这……这可是怎么回事啊！阿岚！”
　　焦急的父母看女儿伤重，只得齐齐地将目光转移到了同样一脸疑惑地秦云泽身上。吓得他连忙摆摆手：
　　“我一回来就看到岚师姐浑身是血躺在上山的路上，连忙就背回来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师弟……”这时，阿岚挣扎的睁开双眼，抓住云泽的下摆。
　　“无盐岛……匪寨……阿静被抓了……”
　　“什么？静师姐被抓了！”
　　云泽惊呼时，阿岚已然昏了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得等她醒来才能继续问了。
　　“无盐匪寨……”秦云泽回到家后略微思索起来。“回府之前，倒听说有人去无盐岛采药失踪，看来这与岚师姐所说的匪寨脱不了干系。”
　　“说起来，无盐岛在……七秀坊啊……”
　　秦云泽张开双臂仰天倒在床上，疲惫地抻了抻四肢，眼底透着些担忧。

　　“那个毒舌的小丫头，可千万别出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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