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娇

作者:秦*******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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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换日


      秋往事贴贴实实一觉睡到第二日天明,酣眠之中忽心生异样,登时警醒,闭着双眼静静听得有人轻轻敲敲推门之声。她不动声色,待听得那人蹑手蹑脚进了屋,又轻轻掩上房门向床边走来,方蓦地自床尾跃下,三枚凤翎随心而动,上下交错逼至来人身前。方欲出声喝问,定睛看时却猛地呆住,只见三枚凤翎中本是瞄着来人喉胸而去的两枚皆定定地指向一片空无,最下一枚瞄向腰腿的却正对着来人眉心——那一大清早摸进屋来的竟是个不过六七岁光景的小小女孩。

      那女孩着一身浅紫色锦缎夹袄,生得雪白粉嫩,双眼乌黑,两眉修长,看来精灵剔透。此时却粉颊泛红,小嘴微张,愣愣地望着直逼眼前的利刃,半晌方抬起汪汪泪眼满面伤心委屈地瞟一眼秋往事,见她兀自呆立原地,也无半分上前抚慰之意,当下鼻一皱,嘴一扁,“哇”地嚎啕大哭起来。

      秋往事惊得一跳,如梦初醒,忙收回凤翎,走到那女孩身前左转右转,只觉无从下手,不知如何是好,良久方憋出一句:“你、你娘在哪儿?”

      那女孩听她如此没头没脑一句,显是一心想将自己弄走,当下更是涕泗滂沱,伤心得无可名状。

      秋往事大窘,只得一面胡乱安慰她两句,一面直瞟着门口,盘算着是该将她弄出去找人认领,还是索性自己先逃了出去再说。正无措间,外头脚步声响,正是王宿与王落两人推门进来。秋往事如遇救星,苦脸直望着王落。王落摇头轻笑,弯腰抚着那女孩头顶柔声道:“好了未然,别欺负你七姨。”

      那女孩见王落等进来时便已渐渐收了声,此时偎入王落怀中蹭去脸上涕泪,回头瞪秋往事一眼,抽抽噎噎道:“是七姨欺负我,七姨拿刀戳我!”

      王落微微笑着蹲下来替她擦脸:“七姨那是变戏法同你玩,你可见过会自己满空乱跑的刀子么?”

      女孩歪头一想,疑惑道:“当真不曾。”说着回头望向秋往事,犹自带着泪花的双眼中已泛出惊奇之色,“七姨会变戏法?”

      秋往事犹自沉浸在“七姨”二字的打击中未曾回过神来,直到被王宿暗踹一脚方惊醒道:“嗯,会、会一点。”

      女孩登时双眼一亮,破涕为笑,拍手跳道:“我要看我要看!”

      王宿上前抱起她,凑到她颊边亲一口道:“七姨还有事,你先出去同朱姨她们玩着,七姨一会儿便来找你可好?”

      女孩撅起了嘴,闷闷道:“要多少会儿?”

      王宿抱着她向门口走去,一面道:“很快,等朱姨给你讲完一个故事便成了。”说着拉开门将女孩递到候在外头的一名绿衣侍女手中,在她颊上轻轻一弹道,“好好听朱姨的话,宿叔叔回头便带七姨来找你。”

      王宿送走女孩,回屋对秋往事笑道:“小七你这丫头命多好,平地白升一级,那是大哥的女儿,叫作江未然。”

      秋往事大吃一惊,瞪着王落道:“她是四姐你的女儿?”

      王宿在旁轻咳一声,暗暗打着眼色,神情尴尬。秋往事不明所以,王落倒是神色如常,微微一笑道:“是啊,一望的女儿,自便是我的女儿。”

      秋往事一怔,听她话中似有弦外之音,暗暗猜着些什么,心中虽大是惊异,却不便多问,一时也颇觉难堪,忙扯开话题道:“你们找我有事?”

      王宿忙点头接道:“没错没错,来寻你过去用早膳,有些事同你商量。”

      秋往事见竟要他们两人特意来请,知道必有要事,当下匆匆梳洗过后,随意趿着一双敞口棉屐便随两人一同去了。

      早膳过后,江一望便将昨日所议之事原原本本告诉秋往事,问她意见。秋往事听后半晌不语,微蹙着眉,似在寻思些什么。王宿忍了许久,终于开口道:“往事你想什么呢?你若不愿便直说出来,无人能迫你的。”

      秋往事摇头道:“我只是在想我这辈子可曾骗过人。”

      方定楚嗤地笑道:“你至少曾在芥湖边向释卢牧民骗过吃喝衣衫不是?”

      秋往事恍然道:“没错,好歹有这么一次。我这辈子大约就骗过这一回人,着实无甚经验,你们若不怕我露馅,我倒也没什么不愿。”

      李烬之拍拍她肩膀道:“那倒也未必,你到底有自在法的底子,遇着什么事都是泰然自若之态,这便已有了骗人的根底,不过就是言辞应对上欠些,只要事先做足功课,想必也没什么问题。”

      江一望点头道:“那此事便如此定了,稍后我便着人上永安,待碧落节后那头便当有所回应,届时不是卫昭亲来,便是要劳七妹上京一趟,总须与他碰过了面。此事若成,则咱们将来行事,必皆有朝廷全力支持,再加上释卢这边大局已定,咱们便可寻机会动动裴初了。”

      众人心中一凛,情知两年安稳,已至尽头,容、靖、显三方牵制平衡之势已渐趋崩裂,容显两方皆已搭箭上弦,只待谁先拉满了弓,便是千钧之力,触于一发了。

      此时已是年末,之后几天众人皆过得轻松悠闲,只为正月初一的碧落节做些准备。风族故老相传,凤神碧落原为神界九大司天之一,司掌九重天中最贴近人间的碧落天,于三千年前九泉邪魔肆虐人间之时下凡救世,与风人立族之祖风临远并肩作战,除尽邪魔,平定九洲,自此天下方有风族。碧落节便正是碧落女神降世之日,其地位于风族九节之中仅次于枢元节,例有五日之假,届时举国欢庆,歌舞筵席,日夜不绝。

      秋往事尚未被安排职位,成日闲着无事,便时时出去满城转悠,见家家户户俱忙着准备节日所需。因传碧落女神喜食鲜竹所制菜肴,是以碧落节中家家皆做竹菜,秦夏正是产竹之地,自又比别处多几分热闹。秋往事幼时在须弥山中,每逢过节通常不过喝些竹叶汤便罢,此时在城中却见各处酒楼前皆贴出了全竹宴的招牌,上列菜谱花样百出,凡竹笋、竹叶、竹竿、竹花无所不包,足有三四十种之多;更有特辟竹楼者,一应屋宇桌椅、杯盘碗筷皆是竹制,种种精巧,用尽心思,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城中亦处处可见有人捧着大叠纸笔,挨家挨户地抄录着各间房屋外墙之上的壁书。风人多有性喜游历者,每到一地,有所见闻感慨,便喜随处书写,各处山川名胜,处处可见墨痕。更有风雅之士专喜四处寻检他人所留壁书,遇有不俗的便着人凿刻,以免磨灭。此风后亦渐渐延至城镇之中,先是酒楼,后是民居,最后直至官府,皆开始任人在外壁之上题写。因此风人居宅之外往往置有笔墨,便是欢迎过往游人留书壁上之意。每至年末,凡宽裕人家皆喜重刷外壁,以待来年,于是便有那文人才子赶在年前逐户收录壁书,拣精彩有趣的刊刻成集,倒也颇有销路。

      骆旻当年便曾收集各地壁书,于《九洲方舆志》中也时有引录,秋往事虽仍不信自己当真便是叶无声与骆沉书之女,此时见着收录壁书之人,却也没来由地暗暗觉得亲切。这日正坐在茶楼中远远看着一人抄录容王府外壁书,忽觉被人注视,低头看时,只见李烬之正仰头站在楼下含笑望着她。秋往事冲他一挥手,起身结账。这茶楼掌柜知她是容府中人,因素知容府规矩不取民脂,乐得白做个人情,便堆着笑婉拒她付账。哪知秋往事却并不知道规矩,又因自幼不曾过过寻常日子,于银钱一事向来无甚概念,见他不要,也不欲相强,一笑谢过便往外走去。那掌柜一时愣住,又收不回口,一面直瞟着秋往事桌上茶点暗自心疼,一面仍只得笑容可掬地一路送她出门,心中默默期望她改变主意。

      李烬之等着秋往事出来,见那掌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神色古怪,微一思量已知原委,心中暗觉好笑,当下摸出一星碎银扔过去道:“刘掌柜辛苦了,这个收着吧。”

      那刘掌柜送人出来一眼瞧着李烬之便已觉有望,此时自是大喜,连声道:“多谢李将军打赏,这位姑娘慢走,今后常带众位将军来啊。”

      秋往事见他如此兴奋,方省到他先前不过假客气罢了,走出几步后摇头笑叹道:“完了,今后我不带上你们只怕是进不了那茶楼了。”

      李烬之笑道:“那刘掌柜本就油腔滑调,专喜做面上排场,原该吓他一吓。只是容府规矩不可仗势欺民,你今后记着给便是了。”

      秋往事点头应下,随手掏出一枚铜钱在指间玩弄着:“我在须弥山时,山下居民多喜欢以货易货,你给铜钱别人还未必愿意要,这边倒是不同。”

      李烬之轻轻探手自她指间将铜钱准准夹过,屈指一弹道:“如今朝廷的铜钱银两成色都不行,一枚钱中也不知能有几分铜,收了进来也不知花不花得出去,自是无人爱用。咱们这里的钱都是开矿自铸的,成色足,拿到哪里皆可通用。”

      秋往事又隔空将铜钱抽回,细细看了两眼道:“果然连颜色都不同,长得也精致些。”说着收回铜钱,转头问道,“今日军营里无事么?这般早便回来了。”

      李烬之点头道:“近日也没什么军务,不过瞎忙些碧落节准备事宜,交于底下人也是一样。你呢?今日未然不曾缠着你么?”

      秋往事抿嘴一笑,眼中闪过一丝顽皮:“今日四姐罚她背书,不准她出门。”

      李烬之瞟她一眼,笑道:“可是你使了什么坏?”

      “我几曾使坏。”秋往事摊摊手,“不过便是昨日她缠着我买东买西,花光了四姐给我的银子罢了。”

      “你分明便是知道四姐会罚,故意的吧。”李烬之舒眉一笑,眼中锋芒尽敛,较之平日添了许多暖意,“你可小心着些,若斗心眼,你还未必是那小鬼对手,她可是修的钧天法。”

      秋往事大吓了一跳,惊叫道:“钧天法?你怎不早说?!”

      钧天法于十二法中颇为特殊,乃专注于魂魄中主灵性之火气与尘器之结合,修习之人皆聪敏不凡,心思细密,有过目不忘之能,有机敏应变之智,往往运筹帷幄,出将入相,因此历朝总理朝政的最高文官皆称钧枢,而民间亦常称钧天法为治国术。

      秋往事听得江未然修的是钧天法,纵她如今年幼,却也不敢小觑,苦着脸道:“惨了,修钧天法的事无大小都能记上一辈子,她就算今天没明白我是故意,也总有一天想起来,我岂非在劫难逃?”

      李烬之仰头笑道:“你自求多福吧,这小鬼虽才开了枢觉,还未入品,但精明着呢,你只怕要不了多久便斗不过她了。”

      秋往事正自唉声叹气,忽地想起一事,暗暗瞟了李烬之一眼,寻思着如何开口。李烬之见她神情微异,已知她想问什么,看看天色还早,便指指街边一间酒馆道:“当日在当门关还欠下你一顿酒,今日有空,去喝一杯吧。”

      秋往事自前日稀里糊涂醉了一场,对酒之一物着实心生敬畏,听他相邀,当下四下张望着便向另一边靠去,一面道:“不如还是喝茶吧,我已尝过了三碧酒,都还不曾喝过三红茶。”

      李烬之一把拉住她便向那酒馆中大步走去,口中直笑道:“你便知足吧,今日只我一个,他日入了军中,你才知道什么叫喝酒呢。”

      上得酒馆二楼雅阁中坐下,李烬之终究只要了一壶寻常米酒,秋往事稍觉放心,主动斟了一杯一口喝下后道:“好了,说吧。”

      李烬之见她一副豁出去的模样,不由好笑道:“你这丫头原来也这般好事,今日若非有故事听只怕再不进这楼吧。你可是想问未然的事?”

      秋往事“嘿嘿”一笑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我瞧大哥与四姐感情挺好,未然究竟是怎一回事?”

      李烬之端起酒杯轻啜一口道:“大哥并非先容王江沛亲子,这你应当知道。”

      秋往事点点头。凡风人贵族,子嗣中依律至少须出一人服兵役,爵位越高,须服役时间亦越长。许多贵族自是不舍,便常有人收养义子,以替亲子服役,江一望便是如此成为江沛义子。

      李烬之接着道:“江沛的独子江朴不成器,成日只知纵情声色,大哥却是精明能干,在军中威望日高,江沛也对大哥十分信赖喜爱,便将女儿江栩许配给了大哥。”

      秋往事大讶道:“大哥竟已先娶过妻了么?未然便是江栩的女儿?”

      李烬之点头轻叹道:“未然也颇经过一些坎坷。当日江朴见大哥声势日大,又娶了江沛十分宠爱的江栩,便担心他有朝一日以宾犯主,夺了自己应继承的爵位。于是江朴频频暗中动作,欲害大哥,又恰逢江沛忽染恶疾,命在垂危,大哥知不能再拖,当下便先发制人,率兵夜袭容府,杀了江朴,搜走兵符。”

      “江栩彼时已怀有五个月生孕,大哥顾虑她身份,便以调养身体为名将她送至四姐处,着四姐好生照顾。岂料四姐一时不慎,竟让江栩得知了内情,她当晚便留书出走,只说要寻大哥问个明白,岂知这一走,竟是石沉大海,再无音信了,至今也无人知道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哥多年来一直遣人四处寻找江栩,却从无半点消息,直至两年前,一名行游枢士携着未然至此,无意中被四姐碰上,发现未然身上竟有江栩的灵枢,大惊之下自是立即将她带回容府。”

      秋往事讶道:“未然身份便只凭这一块灵枢断定的么?”

      李烬之摇头道:“如今江栩已不在了,想要断定本已是绝无可能,只是倒也还有些旁证。那名游枢也是不久前才在明庶洲捡到几乎饿死街边的未然,于她身世一无所知。未然自己也不过五岁,大哥问了许久也不曾问出什么来,只是江未然这名字倒是她自己说的,那块灵枢她也记得是她娘的,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大哥收留未然之后,第二日江栩灵枢上的枢痕便褪去了。”

      秋往事恍然道:“原来如此,江栩见大哥收留未然便了却心愿安然转世,想必未然确是她女儿无疑了。”

      李烬之一叹道:“大哥与四姐俱对江栩怀有愧疚,未然便不是大哥女儿,只凭她带来了江栩灵枢,他们多半也会收养她。”

      秋往事闻言怅怅,若有所失,又想起李烬之也历过满门抄斩之祸,心中一阵烦躁,倒满酒杯一口饮下,垂目道:“乱世之中,果然人人皆有一段不堪,何时才是头呢?”

      李烬之眉锋一扬,抬眼望着她道:“快了,我们与裴初之战已在眼前,此战之后,无论谁胜谁败,这乱世都会有个终结。”

      秋往事仰头大笑,举杯敬道:“我可没五哥这般觉悟,若胜的不是我们,那倒不如接着乱的好。这太平天下,非生于咱们手中那才算数。”

      她饮下这杯,酒意已生,眉目渐舒,便透出了锋锐之意。其时日已西斜,灿灿余辉洒进楼中,映得她满身满面,尽是光彩,整个人看去清透明亮,恍如立于尘世之上。李烬之一时竟觉不敢逼视,微一失神,却听秋往事“噗嗤”笑道:“五哥你的酒量也不过如此嘛,一壶酒还未见底就发起呆来了。”

      李烬之省过神来,望着窗外满城炊烟,一片暖色,忽觉胸怀大畅,心中便起了豪气,眉尖一挑,提起酒壶晃了晃,凑着壶嘴将壶中残酒一气饮尽,随手一抹嘴,便招呼小二添酒加菜,又见外头天色已暮,索性便遣人回容府送信,说今晚不回去用膳。

      秋往事见他大摆阵势,连连摇头哀叹道:“五哥你好歹也是当世名将,怎地连这点激将法都经不起?”

      李烬之将她面前的小杯收到一边,直接将满满一壶酒推过去,朗声笑道:“兵法者,虚实也,你这点以虚为实的区区伎俩还指望混得过去么?我自当顺水推舟,送你一程。”

      秋往事见他似是心情大好,也跟着起了兴致,提起酒壶“咕嘟咕嘟”连喝几口,扬眉笑道:“你既愿相陪,我自也不介意饮尽三江,便是醉死了,总也是一场英勇。”

      两人朗笑声中,连连对饮,秋往事心情舒畅之下,倒不似平日般不济,竟也连喝了两壶,方才伏在桌上睡死过去。

      窗上此时已放下了窗板,隐约可听得外头似起了风,丝丝的寒意直透进来。李烬之兴犹未尽,便脱下外袍披在秋往事身上,又着小二端来一盆炭火搁在她身边,自己一面就着昏昧的烛光独斟独饮,一面也不由暗暗好笑,不知这般兴致所为何来。直到饮尽了桌上的酒,李烬之方才留下一整锭银两,背起秋往事回容府去。

      三日后便是碧落节,容府中人各自忙碌。江一望在城中大设流水席与民同乐,楚颉携方定楚同回楚宅,王落带着秋往事连日开设义诊,李烬之与王宿去了军中,几人倒整日不得碰头,难得聚上,也不过是连场应酬,宴饮不绝。秋往事终日只觉头昏脑胀,稀里糊涂四日下来,只记得一张张脸晃过眼前,一杯杯酒灌下肚去,光影蒙昧之间觥盏交错不休,直觉得便上战场也不至这般累人。

      直到第五日夜,众人方齐聚未央院浮生阁中开了一回私宴。席上不见酒肉,唯清茶斋菜而已,众人见了俱觉大舒一口气。秋往事颇同情地看着众人道:“你们每年的九节都是这般过法么?”

      王宿取过一只空碗倒满了茶,先“咕咕”灌了半碗下去,透出一口气道:“每年的碧落节真是要人命,我这几日喝的酒怕不有几十斤?所幸九节之中也只有碧落节同长风节才如此,其余便连枢元节也不至闹腾得这般厉害。”

      秋往事咋舌道:“长风节与碧落节不过隔了两月,这般折腾怎受得了。你们今年在释卢错过了长风节,定很是庆幸了。”

      “这也是近几年才如此的。”楚颉轻晃着手中茶杯,轻嗅着阵阵茶香,“听长一辈的人说,早三十年前天下还太平的时候,反倒不是这般光景。如今天下大乱,民生不易,多过一回碧落节便是又多混过了一年,平日里压抑得久了,至此当然都欲痛快一番。秦夏城还算是好的,若到了京中,那才当真叫做醉生梦死呢,阿颃昨日捎来的信里还不忘抱怨。”

      李烬之闻言一凛:“三哥那里消息来了么?”

      “昨夜里刚到的急件。”江一望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说卫昭得到消息极是高兴,着我们速速派兵将人护送上京。”

      王宿“砰”地搁下碗,沉着脸道:“送上京怎么成!他自己要见人,叫他自己过来!”

      秋往事冲他一笑,替他斟满了茶道:“六哥你不必担心,上京也没什么,若是顺利认了亲,他想必不会拂我的意思。”

      王宿闷声道:“那若是不顺利呢?”

      秋往事微一扬眉,眼中光华一闪:“不顺利那也无非就是硬闯,我若要走,天下也未必有几人能拦。”

      王宿蹙眉摇头:“你的身手我自信得过,只是此行不同释卢,卫昭是个不知顾忌的,你若惹着了他,他可当真会出兵。”

      “出兵那又如何?”秋往事满不在乎地夹着菜,“出千军万马捉一个人,那便像拿不二法来劈蚊子,未必便管用。更何况,”她扫了一眼桌上众人道,“我若当真露了馅,那靖容两方只怕便彻底掰了,你该担心的又岂止我一个。”

      江一望嘴角含笑,眼中却是一片沉肃:“七妹说的不错,此行干系重大,不容有失。好在确曾有过一个小竹,其间详情证物都非假造,你不过顶替一下,只要记熟了抄给你的说辞,想必不会有问题。烬之会陪你同去,阿颃也在那里,真有变数,也不必慌,他两个自会应对。”

      秋往事笑望了李烬之一眼,点头应下。随后江一望等又零碎交待了几句,众人随意谈笑一阵,也便早早散了。

      歇息预备了两日之后,李烬之便选了五百精兵护送秋往事上京。一路行舟,自驹水溯流北上直入琅江,其后顺江西下,出清明、过景洲,经三滩五峡过出月岭而入凉洲境内,再行一日,便直到永安城下。秋往事见一路西下顺风顺水几乎无甚险阻,这才明白难怪容府只忌讳裴初,却从不将朝廷放在眼里——如此地利之下,以容军之精只怕不出月余便可席卷凉洲。

      方一上岸,便见数名着普通青布夹袄之人迎了上来,当先一人极是高大,眼大眉浓,棱角分明,神色却颇恭顺温和,上前负手一礼道:“在下卫府宣平,几位可是秦夏来的贵客?”

      李烬之微一欠身道:“有劳宣兄,在下秦夏李五。”

      宣平目中精光一闪,抬眼看着李烬之道:“原来是李五爷。那边已备下了车马,五爷这便请吧。”

      李烬之点了二十精兵随行,吩咐其余的留在船上等候楚颃联络,随后便同秋往事一道随宣平上了停在边上的马车。这马车外头看去寻常陈旧,内里却是锦垫包壁,狐裘铺地,设着暖炉小几,薰着雅淡暖香,极是宽敞舒适。

      一路上宣平并不多说什么,不过道些旅途劳苦一类,频频替二人斟茶劝饮。秋往事一入车厢便已闻到似清似苦的茶香若远若近地萦绕鼻端,此时试饮一口,只觉醇而轻,甘而浮,清香之意直沁得心脾俱舒,虽不识品茶,也知是极品。细看那茶叶时,只见形如雀舌,色作碧绿,叶缘处却绕着细细一圈鲜红之色。秋往事暗吃一惊,方知这便是三大名茶之一的红袖茶了。此时刚过新年,红袖茶虽上市较早,二月之前却也极难见到;何况此茶产于景洲,此时连容府中都不曾喝上,卫昭却不知使了何种手段弄来。

      行了约小半个时辰,外间喧声渐弱,想是已过了闹市,再行片刻,便已至目的地。秋往事下车一看,见此处竟是条僻陋窄巷,两侧皆是一溜的低矮茅屋,门歪窗斜、杂乱破败,望之灰沉沉一片,连阳光至此也似失了温度颜色,只余下一巷又湿又冷的阴暗。巷中仅几名老者踽偻而行,见了车马,不过抬头略瞟一眼,便仍面无表情地走开。马车停在巷中最为齐整的一间院落前。这院落虽也只得小小两进,却是粉墙黑瓦、门庭洁净,较之周围颓梁斜柱的贫敝之象已是好了许多。

      宣平领着二人行至院中正北处一溜厢房前,躬身道:“卫爷这两日有事脱不开身,便请二位先在此处将就歇下,待卫爷杂事一了,自会与二位相见。”

      李烬之心中微凛,不知卫昭是何用意,便暗向秋往事使了个眼色。秋往事会意,当下向外几步,做出好奇之色踮脚望着墙外道:“既然还要几日,不如咱们先去城中转转吧,何必干等着。”

      宣平略一沉吟,为难道:“如今世道不太平,秋姑娘还是先等几日,待卫爷腾出空来,自会亲带姑娘游览。”

      秋往事斜瞟他一眼,冷哼道:“你家卫爷究竟是谁?千里迢迢叫了我来就为让我替他看屋子么?竟还不许出门!还说是什么故人,我哪里有这样大架子的故人?我瞧你干脆回你家卫爷说弄错了人,我这便回去了。”

      她说着便要向外走,宣平忙上前拦下,赔着笑道:“秋姑娘言重了,卫爷也是担心姑娘安全,又岂有不许出门之理。姑娘既想入城逛逛,我看不如这样,今日天色也不早了,姑娘便先歇下,待明日我便领姑娘各处走走,瞧瞧永安名胜,姑娘觉得如何?”

      秋往事情知他断断不肯让自己单独出门,见他已让步,便也点头应下了。宣平略松一口气,领二人进了屋,又交待一众侍从好生伺候着,方才告退下去。

      屋中布置看似简单陈旧,一应家什却尽是一等的用料做工,便一张椅子坐来也倍觉妥帖。李烬之敞开门窗,确定周围无人,方至桌前坐下道:“事情恐怕有变。”

      秋往事奇道:“咱们才刚到,卫昭便要起疑也没这般快。以他如今身份,便当真有事缠身也不奇怪啊。”

      李烬之摇头道:“没那么简单。卫昭如今极得宠信,皇上整个便是被他捏在手里,他若当真有心见你,能有什么天大的事拦得住他。如今拖着不见,不知可是在等些什么。”

      秋往事起身踱了两步,皱眉道:“若是当真如此,那他只怕是在别处又得了什么线索。别的倒不怕,只是万一叫他寻着当日见过何小竹之人,只怕不好应付。”

      李烬之轻叩着桌面,沉吟道:“按说不会。小竹当日由一名行游枢士带离风洲,此后一直随他四处游历,直到一年前那人染上重病,自知不久人世,便将小竹托给了当地枢院。那间枢院的院司方时来正是平泽方氏中人,所以小竹后来才遇上了定楚,又由她带入容府。如今先前那名枢士已死,方时来处咱们也早已知会过,应当出不了岔子。难道还是当日在秦夏城中见到小竹的那人这里出了纰漏?”

      秋往事道:“那人三哥不是来信说打点过了么,若是不可靠,三哥会这般轻易让咱们上京么?”

      李烬之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正欲开口,瞥见外头远远走来一名侍女,忙向秋往事打个眼色,低声道:“你先不必担心,咱们如今也猜不出什么,还是等明日出去,想办法同三哥联系上,看看他可有什么消息。”

      秋往事行回桌边松松垮垮地坐下,眯眼笑道:“我自然不担心,天大的事自有你和三哥去愁,我不过等着听你们吩咐便是。”

      李烬之见她一副即来则安的舒坦样,心下不由失笑,一时倒也轻松起来。那侍女不片刻便已来到了门口,却是宣平来请两人共同用膳。

      晚膳只三人共用,桌上却是满满堆着十几道菜,宣平满面客气地笑着道:“此处鄙陋,张罗不出什么,两位还请先将就用着,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我明日便着人去预备。”

      秋往事早已得了李烬之吩咐,当下便道:“风都自在院,带水逍遥丘;秦夏散愁馆,永安长乐楼。长乐楼的流水炙行云羹闻名天下,即来了永安,咱们干脆明日便去尝尝吧。”

      宣平闻言一愕,伸出的筷子“嗒”一声夹了空,忙讪讪收回,干咳道:“可这长乐楼是,呃,男人去处,女子恐有不便。”

      “哦?宣兄这是欺我没见过世面了?”秋往事一手支颊,闲闲地夹着菜,“我虽浅陋,总也还知道长乐楼分内外二楼,内楼虽为风月地,外楼却纯是宴饮厅、歌舞场,每日盈门宾客中,又几曾少了女子?”

      “秋姑娘多心了,我绝非相欺之意。只是、只是……”宣平暗感头疼,他跟随卫昭已近十年,深知卫昭对那失散多年的幼妹何等重视。眼前这秋往事虽说身份未明,终究怠慢不得,偏卫昭又吩咐要严防她与外人碰头,因此他本只打算明日带二人去几处安排好的地方随便逛逛便罢,岂知她却偏偏提出长乐楼。这长乐楼人多眼杂,三教九流齐聚,楼主又颇有些背景,便连卫昭也须卖他几分面子。明日若去,则怕出了纰漏,若不去时,又不敢得罪了这或许便为主子亲妹的丫头。左右盘算半晌,宣平终只得暗叹一口气,堆笑道:“秋姑娘既然想去,在下自当奉陪。只是彼处龙蛇混杂,姑娘届时还需自己多加小心。”

      秋往事见他应下,展颜一笑道:“那便有劳宣兄了。”

      宣平客套几句,心中已开始思量明日布置。李烬之见他眼神闪烁,便状似不经意般随口问道:“赵将军日前方班师回朝,卫爷可是为此事着忙?”

      宣平心中一凛,知他想套话,便暗暗打点精神,叹道:“可不是,诸般杂事皆需打点,卫爷也着实是脱不开身,绝非有意怠慢二位。偏又打了败仗,这两日永安城中人心不稳,因此卫爷才再三关照二位不可随意出门。”

      李烬之的入微法有四品造诣,感觉敏锐远过常人,见宣平虽是面色如常,说话时体内气血却有几不可查的些微失律,便已知他说谎,心下更是确定卫昭避不见面果然别有原因,面上仍不动声色道:“卫爷贵人事忙,倒是我们叨扰了,不知卫爷何时能得空?”

      宣平歉然道:“卫爷已在加紧打理,这几日内想必便可抽身,还要累五爷多盘桓两日。”

      秋往事见宣平对答谨慎,存心打岔,插口道:“我人都已来了,你家卫爷还不肯将身份见告么?天下也不只他一人事忙,我也并非多想见他,他若当真不得闲,咱们干脆先回去,改日再约便是。”

      宣平就怕她要走,忙赔笑道:“卫爷实是亟欲与姑娘一见,原本早都安排好了,岂料这两日忽又杀出几桩事来,着实情非得已,还请姑娘担待,三五日内卫爷定当与姑娘见面。至于卫爷身份,在下不便说,姑娘既同卫爷有旧,想必一见便知。”

      秋往事见他满脸小心翼翼之色,忽便起了捉弄之意,当下斜斜瞟他一眼,漫不经心道:“能请动容府中人兴师动众来寻我,天下有此地位的只怕也没有几个,你家卫爷该不会就是卫昭卫大人吧?”

      宣平吓了一跳,想起卫昭曾反复叮嘱不得泄露他身份,登时逼出一身冷汗,急急摆手道:“秋姑娘多心了,卫爷不过寻常官吏,又岂敢高攀卫爵爷门庭。容王爷不过念在往日曾有一场相识,这才愿出力相助,卫爷也着实感激。”

      李烬之见宣平神色紧绷,频频向自己暗使眼色,也不欲秋往事玩得太过,便开口道:“往事你别多问了,卫爷于你只有好意,你见了面自会知晓。你也是头一回来永安,正好趁这几日各处游览游览,倒也不必心急,只是要多多劳烦宣兄了。”

      宣平忙连声称是,接着便一派热络地介绍永安各处名胜,只盼秋往事再莫提“回去”二字便好。秋往事听李烬之开口,知他想问的已有了答案,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与宣平随口聊着,专心品尝起桌上色味俱优的佳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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