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然不群（笑傲江湖同人）

　　盛夏。

　　淅淅沥沥、漫天遍野的夏雨得自穹幕上洒下来，仿佛为天地蒙上了一层迷蒙细纱，广袤穹庐间的一切都化作了一片朦胧晦暗。此刻万籁俱寂，在人耳畔余下的只有沙沙雨声。外界失了声，去了色，便往往会教人难抑得，沉入内心世界中去。然则，虽尽力避免了这种沉溺，但他不得不承认的是，放纵比之抑制，总要容易得多。

　　也只有这样的时候，这样的熟悉飘渺雨声里头，才使得他忽然得，暂忘却了面前的美酒，忘却了酒楼里头熙熙攘攘的牢骚声，甚至忘却了桌上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

　　他抬起头，外头暗沉沉的天色里头，甚么都望不见。

　　每每到雨天，酒楼的生意便会比往日要萧条几分。只是会元酒楼不仅卖酒，更卖悠悠传说带来的远近闻名。嘉兴的美酒固然醇香，但武林人前来照顾生意，却往往是因发生在昔日的一段斗酒佳话。在交口流传之中，那侠客间的意气与智勇，为人津津乐道。然则故事说久了，便未免就显得再无新意了。

　　酒楼里并无陪酒唱戏的姑娘，也没说书的夫子，在雨天里，只有一众躲避夏雨，或躲避尘世的人，似是有几分无聊了。

　　他怔怔得发了会儿呆，忽地不知想起了甚么，忍不住嘲讽得笑了起来。他有一双极其有神的眼睛，褐色清亮，蕴藏着似乎能透彻洞察一切的豁达，却又不知怎么，或许是因为酒意，染着丝乏乏的忧郁。忽地他一挥手，冲着一旁的小二道：

　　“再来一坛。”

　　若是有江湖中人在，或许便能够认出来，这位在会元楼买醉之徒，正是华山这一代首徒令狐冲。但他却躲在大堂极不起眼的一角，更不曾动剑比武，显一显他的高超剑法。一张原本难掩俊秀的脸庞，也因那七八分的醉意，而显得并不如何令人瞩目了。

　　酒楼中多的是酒徒。天底下多的是失意人。多一个，不多。

　　令狐冲早慧，自幼时候便知道他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和山脚的几个村童玩闹时惹了纷争，便总免不了因此被忿忿得咒上几句野孩子。但说实话，那时候小小年纪的令狐冲虽免不了难堪，却并不曾往心里去过，他虽没爹没娘，却有师父。与他而言，五岁那年，是人生里最最紧要的时刻之一。

　　那一年他五岁，那个人二十岁。那年他有了个新的名字，那个人说，“你可愿拜我为师？”

　　他闭起眼，其实并没有太多回忆，都已经模糊了。像这样的江南雨天，像此刻面前碗里的酒，越喝越暖，越喝越寒。

　　他向来感激碰巧下山的两位师叔，感激上苍赐下的那场相遇。在那之前，令狐冲什么都不是，而在那之后，令狐冲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背负起了许多许多的东西。师门的传承，华山首徒的使命，剑道的亘古追求，还有那人从不曾说出口的期冀。

　　令狐冲很少说他的名字。在口中提起时他叫他师父，在心底，他却只敢叫他那个人。

　　他习剑道，是那人一手领进门的。他做的许多事，几乎都有那人的影子。那个人教他为人处世，企盼他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在江湖中四处行走，行侠仗义，从不做任何堕师门名声的事。那个人痴剑，他也是。只是他说不清究竟是因为真实的喜欢，或是因刻骨铭心的习惯。

　　——“我此生但求剑道极境，无心儿女情长。”

　　他回忆起来，灼灼炽白的斜阳自那人的背后渲染而开，仿佛如谪仙入凡。他其实已然忘却了在那刹那脸庞上的神色，忘却了小师叔的回应。但那种落入眼中的耀目与高绝，那片刻的心悸，那种感受无须言语，令他在此后的无数岁月里都记忆犹新。

　　令狐冲仰起头又灌了一大碗酒。

　　苦涩，而后漫长的甘甜。

　　酒带来的一切感觉，其实都是虚假的。令狐冲听说，这世间有一种传说中的酒，叫醉生梦死。喝了以后会忘掉你不想要记住的任何东西。令狐冲有些好奇，那样的酒能不能喝醉。他喜欢醉酒带来的错觉，他不是追逐虚假，而是追逐那虚假中才有的，与现实相反的片刻安宁。

　　他认认真真得严肃想过，若是这醉生梦死摆在他眼前，他会不会喝。他思索了半天，忽地在心底失笑。

　　若忘却真是那般容易，他又何苦再这盛夏里独酌。说起来，华山每到夏季，便会格外的漂亮。那是与冬季的冰雪寒峻，与仲秋的烈枫如火，与晚春的百花齐鸣截然不同的壮阔美景。夏季时候山色如一片葱荣碧绿的水墨书画，层层叠叠得在生宣上设色。傍晚时候，自后山的漫漫山路走回前山，袅袅炊烟渐次而起，清莹得不似人间。

　　还有夏夜的繁星点点。他亦曾经习过星象，但那些复杂枯燥的星宿参位，他其实几乎都忘了。只余下沉沉夜空的广袤无边，有种令人屏息的敬畏。漫天隐隐星光下，有所不为轩的院子如此渺小，又仿佛拥有了整个天地。

　　令狐冲很早就明白，在他的天地里头，其实从来只有那一个人。

　　但他却不敢在华山上待太久。他怕他会失去控制，但他决不能失控。但太过近的距离，教他贪婪而又惶恐，直至进退维谷。

　　在一切开始之前就结束了。他还记得那个人，唯一一次不假颜色的厉声呵斥，记得自己每每被旁人告了状，回山后便会见到，那人面上显露出的一丝无奈和欲言又止。他已完全不记得，自何时起喜欢上了他。他只知晓这种喜欢很久很久了。知晓这种绝望很久很久了。

　　——“冲儿，今日为师替你加冠。你既已成年，往后为师再不会如往昔般，事事亲责教训。望你谨记立身根本，躬心武学，不负长辈所托。”

　　令狐冲望着酒，仿佛里头的一丝波动间，出现了一刹那的那人的倒影。那双清冷不变的眼静静望着他，面上浮现出一丝复杂，有欣慰，有慨叹。不久前的及冠，华山上下均在旁侧，他望着他，忽然很悲伤。这么多年的亲密无间，竟终究是要远离了。

　　然而远些很好。自他渐渐长大，便与师父渐行渐远。而远一些，某些太过热烈的情感便不会灼伤人，便不会令他生出绝不该有的绮念。所以他微笑着，在众人的高兴里一同微笑。众人均很欢欣，他没甚么理由悲伤。

　　他悲哀的权利，早在许久前便随夜色的山风化去了。余下的小心翼翼令他不敢越过雷池，令他只敢把某种心绪藏在心底，幸而，他掩藏得很好。他宁肯自己痛苦，也不愿让那人有分毫不悦。他不敢忘却那道言语，死死得盘绕在心底。

　　——至于那南风，最是不堪之物。

　　那时候跪在冰冷地面上的少年，忽地就明白了，人活在世上得是隐忍的。他肆意，他不羁，不过是因为他知晓，有某种更高的界限他永远也不可能跨越。因此，这尘世间的其余规矩，便显得无足轻重，不值再多么重视。他的嬉笑隐藏着极深的苦闷，他的潇洒背后，是于人世间怅惘无依的大寂寞。

　　毕竟那情思倘是出口，所维持的脆弱而平静的现状，便会化为乌有。而若是如他这般默默掩埋，还能令时光长河冲刷去心底的顽石，一面沉溺于安心的距离，直到那鲜明的情感被磨去了棱角，只余下漫长岁月的昏黄与模糊不清。

　　他一口气喝干了一碗酒，这次下山快半年了，他该回山了。

　　微微晃了晃头，在大堂的嘈杂声中，他却忍不住轻声哼起了一首小调。山野之作韵律畅明，节奏轻快，来回往复，低低得徘徊着，只有他一人听得见。

　　然后他想起了方才这首调子，是华山山脚的村童教他的。

　　酒楼外还在下着大雨。大堂里头却少了一个客人。暮色遮掩了万物的痕迹，更掩去了剑客的背影。乌云变幻的电闪雷鸣，似乎抒写着天地的萧索。然而此一刻的惊天骇地，待彼一刻漫长的风平浪静时，便不过是个小小插曲。

　　这座山仍是他离去时的那般样子。宁静，平和，又有自古而来的傲气与相伴的沉默。令狐冲对这种气息熟悉至极，那因近乡情怯而泛起的细微颤抖，忽地渐渐平复下来，面上竟不自觉得露出笑意。

　　他拾级而上，转过山路，却恰迎面遇见了三师弟梁发与四师弟施戴子。二人正带着小师妹下山而去。几人相见，却又惊又喜，连声叫道：“大师兄！”。季灵珊更是直直冲来，如小时候般，攥起了他的衣袖。令狐冲道：“许久不见……小师妹倒又长高了不少。”

　　季灵珊嗔道：“大师兄，你上回明明说着下山必带着我，却怎么不守信用，撇下我自己便走了。”语调里分明带着稚气的埋怨。

　　令狐冲无声得微笑。却听见三师弟梁发道：“好了，小师妹。大师兄既已回山，你晚膳时候再找他也不迟。此刻先让大师兄回去向大师伯复命。”

　　这情境似是陌生，却分明熟悉得很。小时候他亦是这般，在山上翘首企盼着那人的归来。只是时过境迁，竟是物是人非。他笑着问道：“师弟，但不知师父在何处？”

　　“大师伯现下应是在书房。”四师弟摇头晃脑道。

　　与几人擦肩而过，他再度向山上走去，到了玉女峰，正见不少门派弟子在其中走动往来，一派忙碌之境。他整了整剑，将山下的放荡不羁模样尽数收起，向那间最最熟悉的屋子缓步走去。

　　华山首徒必要剑法卓绝压群，因而他沉心武学，更要为人表率，因而他不愿流露出任何不利门风之态。他从未得到那人当面的赞誉，但他知晓，他的武功在武林这一代年轻弟子中实为翘楚，那人定也是为此极骄傲的。这辈子，只做他骄傲的弟子，他令狐冲终是不甘，但他却从无第二个选择。

　　至于这剑法究竟是源于他的天赋，抑或无数日夜的汗水，毕竟无人知晓，无人关心。令狐冲深吸了口气，有所不为轩的书房门掩着，里头有人。那人大约和往昔一般，正俯首案边，凝眉沉思，一手无意识得轻轻扣着台面。墨发大约仍是一丝不苟得束起，微微偏侧着头，斜眉划过一道深邃的轮廓。令狐冲垂下眼，原来一切回忆都不曾模糊过。

　　他在门外停留了片刻，才走了进去。

　　——喜欢一个人那么多年，我也希望能证明，我所爱的只是自己心中虚拟出来的一个幻影。但只要真见到他的身影，我便知道，这一切不曾虚假过。连他甚么都不曾说的样子，都是很好的。他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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