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传

　　元初六年九月初三，晋国王子凌诀出使辛国，辛国大将楚晋淳迎驾，十里戎兵，只因凌诀不守约定带了三个武官。凌诀不以为意，谈笑风生，解释道此三武官乃为之后烽烟盟之使臣，不足为背约。
　　太后娘娘说给我听的时候，她说，玉沚用了五个字来形容我哥哥，“凌庄之风矣”。
　　将我哥哥比作我晋国开国圣祖，这话又是从玉沚口里说出来，算是极高的赞扬了。
　　太后娘娘这几天一直很高兴，让我们整理行李早作准备，不日便出宫赴盟。烽烟盟乃晋莫辛西漠如今最强的四大国的约定，每隔两年由一个大国作为东道主，四国各派使臣出席，目的是平衡各国的实力，避免出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局面。这几年的烽烟盟因天下局势不定，皆是四大国国主亲自出席。玉沚出门，必定带着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由是已参加了两次烽烟盟。而此次烽烟盟定在辛国的桑榆之城，地处西漠与莫国之间，乃是辛国开国主宋景发家之处。
　　此次烽烟盟，凌诺新继位，本应该亲自参加，却因路远奔波，将责任交给自己的叔父当朝御史，自己带着一群人上围山打猎去了。哥哥带来的三个武官，其中一个应是云准无疑。
　　九月初九，莫国王上玉沚，将军连柳誉，随行官员四人，随侍十二人，由国都临宁，取道幽都，向桑榆之城进发。
　　太后娘娘似是要将婆婆的想法贯彻到底，她自己扮了玉沚的随身小厮窝在玉沚马车里，却让我做了连柳誉的随身小厮。
　　之前从未察觉，此刻靠得近，我嗅到连柳誉身上极淡的山茶香味，像水墨画一样悠远绵长，又像梦一样转瞬即逝。我不着痕迹地狠狠吸气，去捕捉那极是好闻的味道，也无意识地靠他更近。
　　他本在闭目养神，此刻察觉了：“怎么了？”
　　我不好意思，道：“没什么，我无聊，拿零嘴。”
　　他从旁边的小盒里拿出一大包酸梅给我。太后娘娘爱吃零嘴，也贴心地给这辆车装了些。
　　我拿了颗最大的酸梅狠狠咬了一口，酸中带甜的味道充斥口腔，带了好些口水出来。
　　他看我呲溜呲溜吃，淡淡笑道：“女孩子都喜欢吃这些东西。”
　　我道：“你要不要吃一颗？很好吃。”
　　他道：“我不喜欢酸。”
　　我问：“那还不喜欢什么？”
　　他道：“杀妻换爵。”
　　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他见我咳得满脸通红，嘴角戏谑。
　　我：“太后……”又想到是在宫外，改口道，“青沅怎么什么都和你说……”
　　他道：“卯都林家如今就只青沅一个嫡女，近亲里也只有我一个堂孙，她打得好算盘，道我这堂兄成了家，林家的财产便独归她一人了。”
　　连柳誉与青沅竟是堂兄妹。我问：“为什么你成家就不能继承林家财产了？”
　　他道：“林家家规，为避免家族支系越分越小，继承人必须在族内通婚，我若要继承林家财产，就要娶林姓女子为妻。青沅本就是女子，又嫁了王室，自然不一样了。这小姑娘，恨不得把全家都搬给玉氏，小白眼狼。”
　　我道：“那便娶林家的女子啊。”这么多钱，要我我也娶。
　　他笑道：“蹚这浑水作甚？只有这玉公子把林家女子当宝，我不必步他后尘。”他双手倚在脑后，向后一躺，闭上眼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心里一跳。
　　连柳誉的衣袍随着他的动作带起一小股微风，山茶香又若有若无地扑面而来。我耳边细发随那微风轻轻一颤，鼻尖轻触那香，脸竟是滚烫。

　　经行几日，皆是连夜赶路。这几日看来，玉沚带出的人绝不止那么多。暗中不知有多少人，将赶路中诸事都安排得极为妥帖。何时休憩，何时补给，皆井井有条。路过几个城镇皆是不停的，宁愿在野外过夜。玉沚与青沅在一辆车里过夜倒是理所当然，我却是不敢与连柳誉一处安寝。每当我要下车，都被连柳誉拦了下来，他自己下车坐在守夜人中，就着篝火和衣躺一夜，第二日还是在车里合眼躺着休息。一路走来，并未说过多少话，却日日对着他休息的样子，无论是在远望的摇曳的火光下，还是在近看的马车里，他总是清清淡淡的样子，一直平躺着也不会乱动，呼吸也是一样的频率。间或坐起来喝口茶，写一些什么东西，卷在信鸽爪上的小筒里送出去。我就坐在他旁边，有时候也在摇摇晃晃的颠簸中无聊睡着了，一醒来他的衣袖就在脸边，他坐着研墨，调侃我：“有个小厮却还要我亲自动手。”我便接过来研着。心下无比平和，四肢百骸也涌着温暖。
　　过月余，行至幽都，便要下车换马。除了青沅坐在玉沚马上，一行人策马奔行了一夜。到拂晓时分我实在累得不行，速度也慢下来。从旁伸来一只手抓着我一提，我惊叫一声，身体腾空，转眼就换了一个马背，倚上一个温暖的胸膛。连柳誉轻笑：“抓稳了。”他的下巴抵在我耳侧，他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的衣裘裹进了我。连柳誉加快速度，又行至玉沚身侧，青沅笑嘻嘻，从玉沚怀里探出个头向后来看我。玉沚将她头捞回去，轻斥道：“坐好。”我脸一红，索性不理她，闭上眼去呼吸那终于切实可闻的山茶香。
　　除了中途换下早已疲惫不堪的马匹，竟是片刻未歇，策马三天两夜直抵桑榆之城。我途中昏昏沉沉睡过去几次，再一次醒来已是躺在桑榆之城的客栈里。青沅在我里侧，睡得正香。我下楼叫了些吃食上来，刚刚摆好，青沅也幽幽醒过来，舒展了下身子，迷糊道：“这次出门真是太累了……颠得我骨头都要散架了。”鼻子嗅了嗅：“是什么吃的这么香？”我道：“这里的招牌酥皮鸡。”青沅连忙下床：“终于能吃顿好的了。”抓着一只鸡腿拧下来就往嘴里送，又想到了什么，边嚼边含糊不清道：“是柳誉把你抱上来的。”我也吃得开心，只说一句：“恩。”青沅嘟嘴：“就这样？没别的反应了？”我道：“占了连将军的便宜，我心里极为欢喜。”青沅笑道：“让你们共坐一车果然有用呢。”我问她：“连将军他们人呢？”青沅道：“忙去了。阿沚说这次特意来早三日，尽早打算，让我们在这里等着。”我拍拍手站起来：“我吃饱了，出去走走。”青沅拦我：“阿沚说不要乱跑。”我笑道：“他是对你说的，又不是我。这桑榆之城不日就要迎接四国君王，何等大事，此刻必定布防极为严密，能出什么事呢？”她急道：“我不能出去你也不许出去，不许撇下我一个人出去玩，小~翠~”我也急了：“你拿身份压我！明明咱们现在像朋友一样！”她道：“压你就压你，你不服也不成！”我一拍桌子：“你是不是想打架？”她也不服输，站起来就要回对我，却听身后幽幽一句：“谁想打架？”听这声音我便软了下来，青沅奔向玉沚告状：“阿沚，小翠不听话，还欺负我！”
　　我抬头望天。
　　玉沚顺手搂了青沅，道：“果然是快要见亲人，连胆子也变大了不少么。”
　　我连忙问道：“我哥哥他也来了吗？”
　　玉沚道：“自然。他本就在辛国，比我们来得早。”
　　我心里激动：“那何时能看见他？”
　　玉沚慢条斯理：“往那望月墙走，或许可以碰碰运气。”
　　我看着他感激道：“多谢。”
　　下楼的时候，还能听到青沅和玉沚闹着出去，玉沚连连哄她。
　　问了望月墙的位置，我飞奔过去。
　　桑榆之城靠近大漠，民风开放，很多习俗也与大漠相类。这望月墙，是月圆之时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地势开阔，天也压得低，望月墙下，是街头小贩的灯火葱茏，望月墙上，是头顶银黑如镜的天空。
　　这两日虽非月圆，倒是碎了一天的好星星。远远就见望月墙上点点灯火，端的是热闹温暖。我喜这气氛，也去那卖灯笼的地方，挑了一盏画了山茶花的，提着慢慢走。人不少，我仔细去分辨寻找。
　　灯火皇皇，熙熙攘攘，眼过之处都有言笑晏晏。我也不禁笑得轻快，用手去拨那灯笼，看它滴溜溜转圈。
　　抬起头，左顾右盼之时，却感觉有人在看着我。
　　转头看过去。
　　不远处，那男子裹在黑袍里，风吹起他的袍踞，星星落在他的齐冠黑发里，隐在他瘦削的身形后。俊逸眉峰下一双眼，似中秋之月，将我沉浸。
　　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这便是我哥哥凌诀。
　　这像隔了前尘往事的一眼，竟将我生生定在原地。我只是努力地绽起笑容，朝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笑得泪眼婆娑。
　　泪眼朦胧中那个身影越发模糊，我一急，就要奔过去。
　　连柳誉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阻了我的脚步。他微笑看着我，声音却是不容置疑的有力：“不要过去。”
　　搂过我转身便走入人群。
　　他说：“不要回头。”
　　转身那一刹那我也看见了在哥哥旁边的那几人，哥哥在他们中间，似被风扯的风筝。
　　我虚倚在连柳誉怀里，只能低头把呜咽声咽下喉去。
　　连柳誉轻拍我的背，我渐渐停了啜泣，安慰自己道：“我还会再见他的。”
　　连柳誉恩了一声。我哭时他本帮我提着灯笼，这下看向手中，低低笑了：“你也喜欢山茶花？”
　　我不知怎么回答，便把脸別过去。却发现过往的男女皆在看我们，离我近的那个女子正好与我撞了个对眼，当下结结巴巴笑着道：“无妨无妨，我并不会对兄台你……你们有什么……看、看法。”
　　我脑中轰的一下。
　　此时我扮的是个小厮，连柳誉这个搂着安慰我的动作又极为暧昧，两个男子如此亲密地提着灯笼，怪不得引此注目。
　　我立刻与连柳誉扯出距离，朝那姑娘喊：“我不是断袖啊姑娘！”
　　姑娘一脸心领神会离开了。不远处未见我们的人听我这一喊都看过来。
　　连柳誉：“……”

　　找了个人少一些的地方并肩坐下，去看那星。沙漠自由的风在这望月墙上跑过，挟过从西漠绿洲上带来的幽远气息。
　　连柳誉只是去拨弄那灯笼：“这桑榆之城画风粗粝，等回了临宁，我给你画一个。”
　　我：“你……”
　　他挑眉：“恩？”
　　我咬咬牙道：“虽说青沅说要……撮合我们，你也不必如此配合的。”
　　他顿了顿。我紧张地不敢呼吸。
　　他道：“我二十有二，尚未婚配，有何不可？”
　　我愕然。“如何就可了呢？你我并未深知……”
　　他打断我：“那日你说，有些人第一眼就知道能不能做朋友。我也是如此。那时你从那青楼义无反顾跳下去，倒在地上一声都未吭，我便想，这女子，倒有些意思。”
　　我惊讶看他。
　　他笑，又道：“我想梓霜姑姑也是因你这骨气救了你。后来客栈再见你，一时竟没认出。不知道你说书倒有些天分，比你的轻功强一些。”
　　他竟是有些脸红似的：“梓霜姑姑说你胸无大志，不必设防。我想，胸无大志倒也无甚要紧，我偌大将军府也不是养不起。”
　　我：“……”
　　他本是看着星空说，见我只是不说话，转过头看我。“你意下如何？”
　　我：“你竟然也上青楼。”
　　连柳誉扶额：“……”
　　我心下实为狂喜。这么个好看的人在这么好看的星夜絮絮说他第一次见我的情景，平日里冷冷淡淡的竟会脸红，纵是回到那次客栈里他请我喝茶的时候，我也是愿意的，更别提又过了这些时日。之前想到他就会想到他的眼睛，他的指尖，今夜过后想到他，怕是会加上他微仰的脖子，和看星时微微颤动的睫毛。
　　可是，“你是莫国的大将军，而我只是个大麻烦。”
　　他轻狂一笑：“你算不得什么大麻烦。纵是你哥哥，也算不得。莫国西漠联手，加上那承袭凌庄之风的凌诀，辛国又能如何？”话中是睥睨天下的气势。
　　我静静地看着黑夜里耀眼的他。无论是谁，都会仰慕英雄罢。纵是燕雀，看着鸿鹄翱翔天空，也会歆羡罢。而若这鸿鹄邀请燕雀同游，这燕雀必会兴奋得根根羽毛都竖起。
　　我松了一口气，去感受这桑榆之城特有的凉意。连柳誉看我。
　　我微笑：“我年有十六，有过婚配，被我逃了，现下正可。”
　　他极温存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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