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传

　　晋国莫国的边境越来越近。
　　我坐在轿子里，掀起帘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天边是黑压压的云，像迫近的命运，正要扼住我的咽喉。
　　我是晋国的公主，本来没有名分。因为我娘早死又不受父王宠爱，所以当父王叫出我和哥哥的名字时，我和哥哥都惊了，以为父王终究是记念与我娘的情分，哥哥和我在这深宫之中终于有了依靠。哥哥和我像其他的王子公主一样，可以去朝书房学习，虽然我们还是没有名分，可是我们有父王，父王没有忘记我们。
　　直到两月前。
　　我才知道父王没有忘记我们的原因。辛国、莫国、晋国三国中，晋国地处东南，虽比较富裕，兵力却弱，所以需要——和亲。父王有很多的公主，却偏偏舍了我。从小学习，知书达理，原就是为了今天。我凌嘉竹有了名分，“馆惠公主”，晋国的礼物，王室血统，望莫国王上玉沚笑纳，共结两国之好。
　　“啊——”前面一阵骚动。
　　我急忙从车里探出头，“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贴身丫鬟青漪脸色惨白，“我们已出了晋国边境了，不知哪里窜出来一伙强盗，云将军正在找莫国的迎亲队。”
　　晋国莫国的边境并不是连在一起的，中间有一段空白地带。这两年比起以前这段空白地带平静了不少，我又不是受宠的公主，父王并没有派多少人护送，却没想到上天待我是如此“不薄”。
　　“公主，你快进车里！”青漪忙把我往车里塞。
　　“你也进来！”我拉住青漪，和她一起躲到车里。这么些年在王宫，只有青漪真正对我好。跟了我这不受宠的主子，要是连命都丢了，我就太对不起她了。
　　“没事的，没事的。”青漪又像在安慰我，又像在安慰自己。
　　我刚想安慰安慰她，耳边一阵冷风，一支箭“嗖”地划过我的耳边，射穿了对面的车壁。我和青漪都是目瞪口呆。紧接着有人跳上车，一只手伸进来就抓住青漪往外拉，我连忙抓住青漪，两个人一起被拉出车外。
　　“云将军？”抓住青漪的手的人，正是护送我去和亲的将军云准。
　　云将军本来要抓的是我，此刻看我跟在他身边也顾不得许多，只喊了一句：“跟紧我！这帮强盗训练有素，不易对付，但末将定将公主安全送到！”
　　我撇撇嘴，要是那些强盗不那么凶残，我倒是宁愿被他们抓了去做压寨夫人，深宫里绝对不如山寨宁静。我不想，像我娘一样，死在深宫里也没有人记得，也不想，像那些得宠的姬妾，费尽心思去争一份不会长久的宠爱。
　　那么……
　　我想逃。这正是个绝佳的机会！逃得走便自由了，不试试怎知道？！
　　跟着云准边杀边走，旁边正有一匹马。我看着东北角有一块可以冲出去试试，立刻翻身上马。我的另一只手还抓着青漪，正想把青漪也拉上马，云准回过头来，“公主——”
　　糟了！
　　青漪也已明白我在想什么，马上挣开了我的手，然后打向马屁股，马嘶鸣一声，狂奔起来。我拉着缰绳冲出去，耳边风呼呼的刮着，风里似是传来青漪的声音——“公主，快走……”我不确定，离开的那刻，青漪好像是笑着的，她还紧紧地抓住了云准的手，不让他靠近我，又好像没有，是我的幻觉一样。我只是骑着马，靠近东南角，又冲了出去，沿着东北的方向，一直跑出去。
　　跑了一天后，我已是又饿又累。我只知道我自由了，并且离莫国和晋国都很远了，所以我一定要活下去。为避追兵，我调转马头，向西南奔去。
　　那日我不停跑不停跑，竟是跑到了莫国边界。应是累得跌下马来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便在一辆马车里，昏暗狭窄的空间，还有两个满脸泪痕手脚被绑的姑娘。我也像那些姑娘一样绑了手脚，嘴里塞了汗巾。我眼珠一转，据我在王宫藏书阁里多年阅览藏书之经验，我们这些姑娘很快就要被送往一个叫青楼的地方做一些无耻的勾当。许是见了我低头不语像是吓坏了的样子，几个姑娘哭得更伤心了。马车外一鞭子抽在车壁上，震得车壁不停震动，有人骂咧咧道：“哭得这么丧气！你们还算走运的！那些长相一般的女人早就在边城的青楼里接客了！接的都是走商贩子，哪比得上你们几个要上京城的青楼？达官贵人要是喜欢了，荣华富贵还不是唾手可得？有什么好哭的！”另一个也愤愤道：“没想到这次几个货色这么好，竟然还要千里迢迢运去京城，一路光看着还不能碰，我呸！”后者似乎被打了一记“哎哟”一声，又是前者的声音：“你懂什么？这世道可不一样了，这几个个个都是红颜祸水的模样，到了京城怕是了不得！”想着又软了语气朝车里道：“姐姐妹妹们忍着些，现下怕你们想不通，只好受些委屈，等去了京城见了那繁华，也就想通啦。”听了车外人的话，我细细看这些同车的姑娘，果然个个都是我见犹怜的好模样。姑娘们听见这话，又因为哭了一路也没力气了，当下安静很多。
　　就这样马车一路行进，遇到城镇便买些补给继续赶路，在远离人烟的地方才会安营放我们下来解了绑休息一下，一行五六个大汉虎视眈眈对着三个姑娘，弄得几个姑娘声音也不敢出。走走停停，终于到了京城。
　　青楼的护院简直可以去参军了，护的滴水不漏，门窗都锁得死死的，只留了一个北窗通风。
　　知道我们哪也去不了，倒是解了绑的。想到从前在藏书阁里偶然发现的春闺十八式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毫不犹豫地从北窗跳了出去。原来北窗没锁是有原因的，我躺在地上断了一条腿很好地说明了这个原因。青楼的老鸨带着人冲出来看见我这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既然断了一条腿，再断一条凑个双数吧。”几个护院冲上来。这时一个老婆婆从看热闹的人群中走出来，朝老鸨道：“今日不宜动手，以免惹上灾祸。”老鸨看了她一眼，冷笑道：“那我就留着到明日吧。”老婆婆走上来，假装给我念着什么咒，却凑到我耳边道：“把你脖子上那块玉给我，我就救你。”我跳下来的时候玉露了出来，倒入了这婆婆的法眼，一块玉救我一条命，我连连点头。老婆婆回头对老鸨说：“这女子命大凶，还是不要留着的好。”老鸨让人把我抬进青楼，“在我这，我就能把她的命给磨柔喽！”我又被带到那个房间，老鸨恶狠狠道：“你省点力气吧，除非你跳死了，不然你跳一次我抬你一次，磨光了老娘的耐性，老娘明天弄死你！”
　　我躺在地上，万念俱灰。和我关在一起的两个姑娘脸色也是煞白。一个姑娘给我倒了一杯水，我转过头去，“身在青楼，唯有早死，不负父母所赐之身体发肤，还要喝水做什么。”姑娘许是被我激励了，放下杯子就朝北窗口跳了出去。剩下的那个姑娘连忙到窗口拉她，急得大叫：“我们的腰带还绑在一起啊……”一弯腰，也掉下去了。
　　事实证明我学了几年轻功还是有些效果的，那两个姑娘想是没练过，所以没有被抬上来。
　　我听见门外有人在说话，是那个婆婆：“这个姑娘的命实在是太凶了，和她在一起的姑娘可不都死了……”然后我就躺在担架上被丢出青楼了，老鸨站得远远的没敢上来。
　　婆婆把我拉到一个小巷子里，问我要玉。虽说这玉是我娘给的，不过说到底也是我父王的东西，我就大大方方地给了她。那老婆婆也算有良心，把我的断腿给包好了。
　　我正想说些好听的，她却站起来拍拍手准备走了。
　　我急道：“你、你就不管我了？”
　　婆婆像看傻瓜一样看着我：“我已经救了你，你还想怎么样？”
　　我欲哭无泪：“我腿断了，不能动，又好些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你把我放在这，还不如不救我。”
　　婆婆撇撇嘴：“我是个神棍，靠骗人混口饭吃，我可养不起你这张嘴。”转身就走。
　　我急得大叫：“你别走！我不白要你照顾！”
　　她停下步子，转过头看我：“你还有值钱的东西吗？”
　　我被卖进青楼的时候，身上值钱的首饰就被搜刮光了，那玉是藏在衣服里才幸免于难。
　　咬咬牙道：“我还有一条链子。”
　　婆婆道：“在哪？”
　　我指指我被包着的左脚：“在脚上。我伤好了给你成吗？”
　　婆婆走过来就拆我的纱布：“要是骗我，我可不会帮你再包扎了。”
　　我撇撇嘴，要是她好好地帮我把鞋袜脱下来包扎，她早就看见了。
　　她小心地取下链子，看了看：“这可不如那块玉。”
　　我咬牙切齿：“你知道那块玉值多少钱吗？！这链子虽不如那块玉，可也绝对值钱！”
　　她走过来拉我：“那玉换你一条命，值不值？这链子换你白吃白住养身体，值不值？”
　　虽然这婆婆见钱眼开，说的倒对。我心下倒有些喜欢她。
　　她在前面拉着，“你倒是个有钱的，看起来像个小姐，怎么会被卖进了青楼？”
　　我翻翻白眼：“遇人不淑。”
　　婆婆笑道：“必定是与个酸腐书生私定了终生跑出家去，却被那良人抛弃了。”
　　我：“婆婆真是聪明，竟能一语道中我惨痛心事。”
　　婆婆：“……”
　　我在婆婆的家里养了两个多月，等我在她面前能走个来回，她立马赶人了。
　　我其实挺感动，除了哥哥和娘，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一个陌生人对我这么好。
　　我唏嘘道：“我会想你的。你对我那么好，知道我是晋国人，这两个月都买晋国的东西给我吃。”
　　婆婆翻翻眼：“你是晋国人？”
　　我讶道：“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知道……那你为什么一直给我买晋国的东西？”
　　婆婆道：“晋国公主嫁到莫国来联姻，两国通好，晋国的东西涌进来不少，好多比莫国的都便宜，你白吃白喝的，还想吃贵的不成？”
　　我逃婚至今约有半年，莫晋两国亦未交恶，婆婆又这样说，想来便是父王狸猫换太子，将另一个馆惠公主送到了莫国。
　　见我若有所思，婆婆凶神恶煞：“你还不走？！别再想赖吃赖喝的！”
　　我还是抱了抱她，和她说了再见，转身离开。她是个好人，刀子嘴豆腐心，比人面兽心可爱好多好多。只是老婆子被我弄得一愣，吓得嘴巴都开了。
　　在街上游荡了半日，却又看见婆婆了。她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走上来道：“这两个月我天天伺候你，现在放你走可太便宜了。我想过了，你再跟着我两个月，补回来再说。”我的眼泪差点涌出来，她明显说的是舍不得我嘛！婆婆瞥了我两眼，“愿不愿意？别婆婆妈妈的！”我连连点头，“我愿意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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