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桃花翻墙来

　　殿门半掩，重重的琪铃花顺着枝叶爬上不甚高大的院墙，微风惹得花盏轻颤，新绿的碧波之中黄星摇曳，真可谓清新宜人。
　　慕泽蹲在门边，盯着花朵出了一会儿神儿，手指绕着玉佩绳转了几圈，忽的叹了口气，起身就往殿内走。眉眼清秀而庄重的仙使立刻迎了上来，“三殿下有许久都未来祁瑜宫了。”慕泽冲他眨眼笑笑：“凌河，我有点想你的饭菜了。”凌河垂眼恭敬地一笑，点点头道：“马上便是殿下午膳的时间了，不如三殿下留下来一同用膳如何？”慕泽沉吟了番，玉佩往掌中一收：“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凌河回头看了眼殿内，轻声道：“殿下此刻在庭中，殿下近日心情似有些不佳，还望三殿下能……”“我明白。”慕泽眉眼弯弯，俊美的脸上渐渐浮上了一丝了然的笑意。
　　庭院中，夏邑随意屈着腿坐在花坛边上以帕拭剑，目朗眉清，只是清俊的脸上却跟凝了一层寒霜似的冷清,不悦之情溢于言表。慕泽剑眉微挑，立刻笑盈盈地走过去，“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啧啧，我在人间学得的这句话还真适合此情此景。”夏邑闻言唇角微微一牵，顺手将易衡剑“唰”的一声掷入剑鞘之中，“无事献殷勤。”慕泽摸了摸下巴，侧身亦在花坛边上坐了下来，长叹了一口气。
　　“夏邑，双霁的第七世我可没空理会了。”
　　夏邑原本不悦的眉头一舒，坏笑着看着他，“东海又不安生了？”
　　“谁知道呢，不过归齐让我回去看看。”慕泽目中划过一丝嘲讽。
　　“你大哥太不知敛其锋芒，倒不似你，优哉游哉的，一点野心也看不出来，归齐自然会选你。”夏邑起身替他倒了杯茶，慕泽接过茶杯扯着嘴角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是有野心看不出，还是压根没野心？”“我与你相交已久，怎么会看不……”夏邑回头看了慕泽一眼，但见对方黑眸清澈，虽带着几分小小的狡猾却毫无晦暗之色，不由一愣，随即假意揉揉鼻子无奈出声：“原来，我还是看不清的。”
　　慕泽嗤笑了声，抬眼看了看头顶的翠萝，不由又想起第六世双霁离世的那一日清晨，他兴致勃勃要带她去东城出名的饺子铺吃早点，却在进入她房间时发现，那人虽还维持着年轻的容颜与体质，但灵魂早已离了体。看着她嘴角淡淡的笑意，他恍惚感到前五世里从未有过的难过和孤单，所有的过往一挥而散，所谓的名和权亦在那一刻变得微不足道了起来。后来，望着她的青坟，他忽然便悟了，既然最终均免不了湮灭，何苦争得我不似我，倒不如洒意人生来的快活。
　　“你有没有想过，名利无争的洒脱快意？”慕泽轻声低喃，夏邑一怔，“自然想过，只是，”夏邑一脸正经地伸手在慕泽肩上压了压，“若是不担你的责任，你便永远做不到洒脱快意。”慕泽桃花目中微光一闪，垂眼笑了，“算了，我始终没有你参透得通透。”夏邑扬了扬唇角，语气里竟隐隐带了些得意，“那你便安心回东海，双霁帝姬那儿本就是我应下来的事，就不牢你费心了。”“你！”慕泽听着话头不对，抬眼瞪了瞪他，果然是个狐狸！
　　夏邑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纯良无害地弯了弯眉眼：“不用太感谢我，等过几日我便下界看看，你就毫无负担地去做你自己的事吧！”“本仙近来屈指一算，你近日有劫，”慕泽邪恶地眯了眯眼睛，“还是桃花劫！”夏邑淡定地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他。
　　“对了，我有浮尘镜，要不要看一看双霁帝姬在尘间的动静？”慕泽说罢还真的自怀里掏出了个镜子。
　　夏邑秋水目光微动，果真兴致一起，转头朝镜子里看去。只见下界此刻已是傍晚，镜中重重桃花树连成一片，碧草之上落英如雪，面容秀美的十六岁的少女自树上一跃而下，轻俏俏地落在玉立的清俊少年面前，“你好，我是韩双霁，你长得真好看。”清俊少年唇角微扬，“你笑起来更好看，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双霁眸子里闪过一丝庆幸。清俊少年点点头，春风和煦地说道：“我叫宇文洛。”双霁一呆，半晌吐了一个字“哦”。风卷起地上残红，两人眉眼如画，的确赏心悦目。
　　“啪！”慕泽伸手将镜子扣在了桌上，颇惆怅地叹了句：“这话她也对我说过，没想这么快就换了个人。”
　　夏邑的脸色黑了，慕泽见他这样，不怀好意地撞了撞他的肩膀，“怎么，双霁小帝姬莫非也对你说过？”夏邑一滞，她哪是对哪几个人说过，她明明就是懒得想别的恭维话！
　　“看来我现在就得下界去，要是她与凡人产生情愫就麻烦了。”夏邑板着张俊脸，甚是严肃地说道。慕泽见他这般作态，心中好笑，也不拆穿他，嘴上亦十分正经地应了句：“哦，不如吃了午饭再去？”夏邑脸色一僵，随即耳根竟少见的有些红了。
　　韩家双霁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实孩子，出生时爹就离家出走了，六岁那年娘也没了，只能跟着隔壁的一个善良的老婆婆卖菜。因为她的菜大多鲜嫩可口还便宜，所以在这个食品健康愈发重要的时代里她的菜摊还是颇受欢迎的。
　　当然，上天对双霁还算不薄，就在双霁以为自己要卖一辈子的萝卜青菜的时候，八岁那年她的菜摊上来了个穿着富贵的老爷，很是动容的上前喊了声她的名字，双霁瞪了瞪杏眼，半晌问了句：“叔叔，你要买菜吗？”老爷一愣，眼眶里饱满的泪珠顿了顿。后来，双霁才知道这个老爷就是当今的鼎鼎大名的韩琦韩丞相大人，也就是自家亲娘口里念叨的无情无义的老爹！命运就是这么的琢磨不透，双霁有时会坐在明亮的书房里对着书本发愣，我这个卖菜的居然也能有一日当了小姐，真是可喜可贺……
　　当然，自家后娘和妹妹自然不会这么想，就比如这会儿周皇纳妃的宫宴之上……
　　双霁扒着桃树枝瞅了瞅树下的汪汪直吠的小犬，心里郁闷至极，你说这么小的家伙怎么也知道仗势欺人呢！其实也不能怪那只卷毛犬，只怪双霁书读得少，忘了狗仗人势这么一个词。后妹和那青萝公主本就亲近，女孩子凑一块儿嘛，自然就对卖菜的双霁产生了排斥心理，这不青萝公主手一招，小犬便追着双霁跑了三条宫巷，还好双霁机智地想到了狗不会上树。可惜现在别说宫宴，便是出宫的大门她也寻不见了……
　　风过枝桠，桃花盈盈落双霁一肩，香气与平日里的桃花酥着实相似，只是不知道味道……双霁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伸手拈了瓣桃花放进嘴里嚼了嚼，嗯，涩涩的香香的，但是……好难吃！
　　“你怎么在这儿？”醇厚悦耳的声音忽然在树下响起，双霁一愣，拨开树叶朝下看去，便见一个少年约二十岁的模样，身着深紫的锦袍，墨发用金冠束得一丝不苟，看起来非富即贵的样子。当然，他那句话自然不是对双霁说的，修长白净的手摸了摸卷毛犬，“青萝必定在寻你呢，你怎么在这儿耗着。”双霁很鄙视地看着性情一下子变得乖顺的卷毛低着头在少年的袍角讨好地蹭了蹭，依依不舍地摇了摇尾巴便离开了。少年目送着卷毛犬走了，这才掸掸衣袍悠然起身，负着手便欲离去。
　　双霁咬咬牙，从树上一跃而下，轻俏俏地站到了少年面前，张嘴便说道：“你好，我是韩双霁，你长得真好看。”少年愣了愣，随即温和地微微一笑，双霁看清他的容貌后不由一呆，修眉斜飞，目如寒星而唇色若丹，“色若春晓”这四个字来形容可真是再恰当不过的。见对方眸中带了三分疑惑，双霁蓦地回过神：“你笑起来更好看，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少年眉眼温和地点点头，扬唇道：“我叫宇文洛。”双霁又是一呆，宇文？国姓？心思一转，她一仰头，露齿一笑：“哦。”宇文洛被她的一个“哦”字堵得一噎，风卷起地上残红扫过二人的衣角，宇文洛看着对方一脸的耿直揉了揉眉心，“既然这样，那我们便去宴会那儿吧。”双霁点点头，“哦。”天色黑的快，不知道为什么，双霁仿佛看见宇文洛脸色亦随着天色黑了黑。
　　高堂大殿之上此刻已是灯火通明，着浅绿裙装的宫女托着金盘玉盏来来往往，双霁跟着宇文洛走入大殿时，一抬眼就看见妹妹韩丽姬灼人的目光，“额，宇文洛公子，不如您先请吧。”宇文洛闻言回头朝她看了一眼，“怎么了？”双霁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一板一眼地说道：“据我所知，您是个皇子吧，和我并行于理不合。”宇文洛立时失笑：“原来你知道。”双霁抬起眼，挠挠头：“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知道？”宇文洛：“……好吧。”
　　“姐姐可是乡下呆多了便不知规矩了，竟然耽误了好些时辰。”韩丽姬见双霁走到自己身边的位置坐了下来，不冷不热地嘲讽了句，双霁嘟了嘟嘴，搅了搅衣带小声地说道：“妹妹，有只狗仗着有人撑腰追着我吠吠。”韩丽姬秀眉一皱，脸色白了白，双霁见她这般，忙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你干什么！”韩丽姬嫌弃地一把拂开她的手，双霁尴尬地收回手，小声委屈地说：“我说的是那只狗，又没说是妹妹。”“你！”韩丽姬咬牙瞪了她一眼，耐着这是宫宴不得发作，只得愤愤地哼了一声坐正了位置。
　　双霁见她不理自己了，也只得坐正了，趁着耳边清净夹了根萝卜片放入嘴里， “咦，还没我做的好吃呢。”
　　韩丽姬闻言从鼻子里冷笑出声，回头杏眼直直地凝着双霁，撇嘴说道：“你一个粗野的村姑懂什么，你看看你，裙袍上满是脏污，举手投足粗鲁无比，哪里配的上相府小姐的身份。”双霁呆呆地望着她，半天“哦”了一声，韩丽姬皱着眉头瞪着她，嘟囔了句：“傻子。”“妹妹，以前在村子里的时候，有一个人也像你这样喜欢盯着我看，后来他的眼珠就掉下来。”双霁眉眼弯弯，韩丽姬脸色一僵，“你……你少装神弄鬼。”“我不骗你，不信你看。”双霁从荷包里掏出了个东西，手一摊两个白球咕噜噜地滚了出来，“啊！”韩丽姬一个惊吓从座位跳了起来，双霁立刻把手里的糖球塞进嘴里，也不顾韩丽姬惊恐的眼神纯良一笑：“和你开个玩笑。”
　　“丽姬，还不坐好！”上首严厉的声音传来，韩丽姬惊魂未定，看着自家吹胡子瞪眼的父亲眼泪直打转，周围的眼神儿都聚到韩相这边来了，韩琦眉头一皱，看向韩丽姬的目光不觉又严厉了几分，韩丽姬只得委屈地坐了下来，眼神却无论如何不敢再向双霁那儿移上半分。双霁一脸疑惑地晃了晃腿，见没人问她原因只得回头有滋有味地继续吃她的菜，却不知对面的九皇子宇文洛已将一切看在眼中，狭长的眸子中隐了些许动人的笑意。
　　当然，双霁也没快活多久，待回到家后可怜的妹妹将一切禀明韩琦丞相后，韩琦眼神儿都气直了，他皱着脸对双霁叹了叹：“你什么时候能有点闺秀的文气就好了，唉！”双霁挠了挠头，面带愧色：“我错了，爹爹。”韩琦眸色黯了黯，一甩袖背过身去，怒气冲冲地说道：“这次情节严重，不能不罚！”
　　月上柳梢头，睡觉好时候。双霁揉了揉跪得直疼的膝盖，心里想着，原来罚跪不是最可怕的，罚跪还要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对上一百个对子才是可怕的！“天阶夜色凉如水……”双霁咬着笔杆子，望着窗外的景致出了会神儿。因着她来的晚，只能住了最靠外的院子，啧啧，隔壁巷子里的桃花开得可真是极好啊！平地一阵风起，玄色锦衣在墙头一晃，双霁杏眼眨了眨，院子里风姿卓群的少年对她微微一勾唇：“可算找到你了。”
　　双霁咬着笔杆朝着已施施然走进屋内的人看了看，玉冠束发，眉眼清朗，容色清俊，人比桃花美，但可惜，自己不认识。“你好，我是韩双霁，我想，您可能找错人了。”双霁眯了眯眼，把灯移近了些意图让对方看清自己的长相。少年秋水目中微光点点，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捏住了双霁的尖俏的下巴，“明明就是你啊，这张脸我怎么会认错呢，双霁。”双霁一僵，小心翼翼地探问了句：“您可是来寻仇的？”少年一怔，随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是的，我是来讨债的。”
　　双霁忙羞红了脸挣脱了他的牵制，抹了抹额角的汗，“那你一定找错了，我卖菜从不缺斤少两，是绝对不会欠你的债的。”“前世债。”对方露出了邪邪的表情，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双霁抹汗的动作一滞，嘴角抽了抽：“您还真记仇……”少年牵唇一笑：“我叫夏邑，此番来只是来度你成仙。”双霁眼前一亮，原来这人脑子有病……夏邑也知道她的小心思，坏笑着幻了玉笛出来往桌上一搁，双霁眼睛中的亮光又暗了。
　　次日清晨，韩琦接过双霁递上的作业，见她精神抖擞、毫无困意的模样不由暗自吃惊了一番，难道她都轻而易举地对上来了？
　　“天阶夜色凉如水……”
　　“一枝桃花翻墙来！”
　　“儿童相见不相识……”
　　“一枝桃花翻墙来！”
　　“高堂明镜悲白发……”
　　“一枝桃花翻墙来！”
　　韩琦啪的一声合上作业，额角青茎直跳，“你就只会这一句吗！”双霁委屈地低了头，轻声解释道：“圣人说，以不变应万变。我自觉这一句融情于景，以少代多，通过一枝桃花象征了满园的春意盎然，同时以‘翻’字可理解为化静为动，赋予桃花人的情感，显得生动活泼，双霁觉得很好。”韩琦吹了吹胡子，眼睛瞪了瞪，本想教训两句，可竟无言以对……甚至，他心里还觉着这话好像还真有三分道理！“爹爹，双霁可以回房了吗？”那边弱弱地来了句，韩琦歪了歪嘴角，挥挥袖子道：“去去去！”双霁领命，如获大赦般蹦蹦跳跳地出了大厅门。
　　刚至门边，双霁脚步一顿，磨蹭了半天终是走了进去。夏邑一身水墨长衫抱臂倚着房门把她望着，眉眼清俊堪入画。“夏邑上仙，我……”“你不想修仙，我知道。”双霁无语了，夏邑长身玉立，狡黠笑笑：“只是我受你父亲的托付，来教导你文章歌赋。”
　　“大仙，你骗谁呢，我爹是那种随随便便请人教我的人吗？”
　　夏邑微微走近了她，伸手弹了弹她光洁的额头，恶劣地一笑：“忘了告诉你了，我在这儿，占了夏弩将军末子的身份，前日你父亲可是曾对原夏三公子的文采大为佳赏。”双霁摸着额头，杏眼红了红：“那您是要和我论持久战了？”
　　夏邑恶劣笑着点点头，玉骨扇一摇，还真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双霁愣愣地盯着他身后飘着花瓣的桃枝，心里哀叹不已，全然不知这完全是自己自作自受的后果。
　　后人云，不做死就不会死，双霁此刻已经是深得这句话的精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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