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桃花翻墙来

　　蔷薇花落，星月东沉，一夜萧疏风。
　　晴岚宫中风落梨花的妙景隔着窗纱隐隐约约，双霁心生喜爱，玉笛轻轻靠上朱红的唇，一曲《因风起》的调子便和着袅袅的檀香而生，枝头的残花微微一颤，抖抖索索间竟抽出新的枝叶骨朵，一时间，地上零落的梨花瓣洋洋洒洒飘满整个院落，灵光点点，耀人眼目。双霁愣愣的看着这惊人的一幕，曲调未停，杏眸中星光点点。
　　“帝姬帝姬！”清鸽恍恍惚惚地跑进书房，面上残留着泪痕，双霁一滞，笛音消弭，院中梨花复坠回黑泥之上，缀着新叶幼花的枝条亦随之化作枯枝。“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双霁歪着头好笑地看着她，玉笛轻轻敲了敲手心，清鸽抬起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哑声道：“天帝大人……陨落了。”双霁笑意浅浅凝固在嘴角，杏眼一红，却又生生被她抑制住了，“清鸽，你莫要骗我，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会……”清鸽紧咬了下唇，再不肯多说一句。双霁眉头皱了皱，似要起身，却浑身无力地跌回椅子上，她张了张嘴，终是叹了口气缓缓扶住了额头， “帝姬……”清鸽话一出口，泪又不自觉得流了下来，泪眼朦胧中她看见双霁失神地死死抓住手中的玉笛，心下不由又是一悲，帝姬只是天资不好却并非痴傻，平日里的懵懂作态亦不过单单图了难得糊涂这四个字，这一点她虽只是小婢，却比谁都清楚。
　　“如今，九天之上，可是小叔叔做主？”双霁忽然瞪着隐红的眸子问道。清鸽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退下吧，有些事，我需要一个人想想。”双霁失神地靠在椅背上，烟炉里冉冉而升的白烟挡住了她微带着青稚的秀丽面容，大家一直只看到这副十六七岁的皮囊，却均惯常地忽视了那二十万岁的灵魂。清鸽拭了拭面上的泪水，躬了躬身子，掩嘴跨出了门。
　　双霁从未想过自己的想法会以这般的方式一语成偈，纵是她再蠢笨无知，她也知道父君的身体绝不会这么短时间内便走向陨落，现在的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人界里所说的亡国帝姬了吧。当下一切的一切，都如棋盘上排布好的黑白双子，而那端执棋的手……
　　归齐小叔叔？她的眼前似又浮现出那双温和深寂的眸子，手中的玉笛波荡的灵气显示着主人情绪的不稳定，可是若真是他，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一个月后，几位德高望重的仙神联名以“魔界动荡，前任天帝并无继承人，而天界不可一日无君”的理由将归齐拱为新任的天帝，前任天后移居西方倚翠峰。新帝继位之时，四方来贺，好是热闹。清鸽在双霁耳边绘声绘色地如是说道，双霁趴在桌边细细描着一幅雨打梨花图，闻言眉毛也没抬一下。清鸽见她这般木讷姿态，声音一哽，便又要哭出声来，“帝姬，你再这般消沉下去可真是要生病的啊！”
　　“清鸽，我好好的，怎的会生病？”双霁屏气勾了勾梨花的线条，清鸽抽了抽鼻子，道：“奴婢不明白为何帝姬至今还这么消沉，当今的天帝大人对帝姬甚是体贴，那些送来的物品，哪一个不是奇珍异宝，就连帝姬未出席即位大典，他也只问了您的身体，却无怪罪之意，还告示众臣，对您仍行帝姬之礼，而且……”
　　双霁笔尖一顿，叹了一口气道：“清鸽，你要说什么便说吧。”清鸽鼓了鼓腮帮，下定决心补充道：“而且，奴婢听那些宫娥说，天帝有心迎帝姬为后。”“呵，”双霁失笑地回头看了看她，“他是我叔叔，若我嫁给他便是人间所言的□□，你说对于一个根基尚不稳固的新君，可能吗？”清鸽立刻羞得脸通红，跺跺脚转身抢门而出，“小婢不懂帝姬的道理，反正连锦帝姬已经向新任天帝道贺了，小婢觉得帝姬这般做法，气量颇狭小！”
　　双霁抿了抿嘴，看着清鸽的身影消失在殿门边，再低下头时，手中的笔却再无心绘画……
　　当晚，祁瑜宫中，宫灯几盏。
　　“主子，陶然帝姬来了。”青衫小仆敲开书房的门，敛目回报道，夏邑翻书的手顿了顿，嘴角溢上了一抹浅笑，“她来了干嘛？”“小的不知。”少年仙君长身而起，缓步向外踱去，“既然来了，也不可慢待了稀客。”
　　庭院中心的白泉月光之下蒸腾出氤氲的水汽来，蔷薇花近谢，拼着最后一轮花期开得艳艳皇皇，少女在庭中白石桌旁托腮坐着，一身浅黄轻衫，素白的罗裙将将齐脚腕，并不显累赘，明媚的双眸失神地凝着满架蔷薇。
　　“帝姬夜晚来见，似有不妥。”夏邑在一边闲闲站着，语气颇不善。双霁一个回神，仓皇间脸不由一红，“这架子是你支的？”她指了指旁边的花架，对夏邑说话的语气倒似毫不在意。夏邑一怔，随即坏坏笑笑，撩袍也在桌旁坐了，“是又如何，帝姬今日便是与我来谈蔷薇花的？”双霁凝神朝他看了看，玉笛轻轻抵了抵下巴，终是下定了决心，轻声道：“夏邑上仙，以前我虽有冒犯之处，但我……是真心想和你交个朋友。”夏邑唇角的坏笑滞了滞，见双霁神色恳切，不似作伪，只得说道：“帝姬倾心相交，夏邑自然不甚荣幸。”双霁听了他这话，长长地舒了口气，道：“既然是朋友，那夏邑上仙一定会帮我了吧！”
　　“帝姬如今荣宠甚深，难道还有我能帮助的地方？”夏邑眸色幽深，落在双霁鬓旁一朵素白的簪花上，双霁秀眉轻锁，迟疑着把话问出了口，“双霁不解，难道就没有一位臣子觉得，我的父君陨落得离奇吗？”夏邑了然一笑，“不，自然有人觉得天帝陨落得离奇。”“那为何没有人说出来？”“枪打出头鸟，谁又能知道你叔叔的势力到底布置到哪一步了？况且，就算是说了，你父君尚无后继人，徒有两个帝姬又能如何？”夏邑面沉如水，竟是少有的严肃。
　　双霁固执地抬起眼盯着对面人俊朗的面容，“便是夏邑上仙你也不敢吗？”夏邑愣了愣，嘴角复又扬了扬：“我自是不管的。”双霁眼中划过一抹失落，手足无措地坐了会儿，只得起身行了个礼，欲告辞而去。一抹笑意滑入夏邑的眼底，这丫头，想挑起众臣和归齐作对，手道是嫩了点，不过，好歹还是有点聪明的。
　　“等等。”清朗醇厚如春水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
　　双霁脚步顿了顿，“夏邑上仙可是还有什么教导？”
　　夏邑缓缓起身，负手走到她的面前，蓝衫雍容，明眸秋水，“我倒有个法子，让什么也不能做的你委婉地表示一下你对归齐的不满，或许效果不明显，不过还是能让归齐这几年过得不那么安稳。”双霁眸色微动，“什么方法？”
　　夏邑神秘地抿抿唇，抬手从双霁鬓旁拔下那支素白的簪花来，在她眼前晃了晃，“便用它。”蔷薇花动，暗香混着水汽袭来，双霁抬眼望去，正对上对方含笑的眼，虽然与他相处并不多也不是很融洽，但此刻听了他的话她的心里竟是莫名的安稳，“那便谢谢夏邑上仙的指导了。”
　　当归齐在殿内听闻晴岚宫走水的消息时，冷静如他，杯中的茶也洒了些许，“陶然帝姬可有受伤？”
　　回报的人伏在地上抖了抖，诺诺地答道：“火便是帝姬放的。”归齐一阵恍惚，半晌，他的嘴角溢出丝丝无奈的苦笑，双霁，你还真是……
　　晴岚宫内，主殿在熊熊烈火中轰然倒塌，双霁抱膝坐在地上看着，黑亮的眸子映着盛势的火光，一身素衣，鬓上只随意地簪了朵白花。清鸽等婢子一边惊慌地看着她，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或是救火。
　　“霁儿，你当真对我这新帝如此不满意？”略带着怒意的声音传来，双霁听了，瘦小的身子瑟缩着抖了抖，她回头看了一眼归齐，小脸被火气灼得微红。归齐板着脸刚欲说话，却见她又立刻挺直了腰杆，坚定地素手一抬，将零落在外头的一根木头捡了又扔回火堆里去了。归齐目光触及双霁一身白衣，面色冷了冷，“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孤便陪着你，看看你到底要做什么！”双霁眸色闪了闪抿了抿唇，依旧没什么话。
　　天光渐敛，四合里陷入一片昏黑之中，只有这方晴岚宫火光盈盈。双霁自认为自己这烧殿的时间挑的着实好，这漫漫黑夜里一处冲天的火光定要扰的许多仙君睡不了，仙一如人嘛，一睡不着就爱胡思乱想，这一胡思乱想就难免就对归齐发点牢骚、表达表达不满……想到这儿，双霁的心情总算是雀跃了些，原本有些削减的胆量腾地一声肥了许多。她回身偷偷瞄了一眼一边脸显颓色的归齐，想着，反正是扰人清梦了，那干脆一点再来些声音吧，飞身跃上墙头便吹了曲哀哀怨怨的笛曲。
　　归齐听着笛音哀婉，仰头看向她，脸色发白，“双霁，你恨我？”“恨，”双霁收了笛子，坐在墙头上想了想，“倒不是恨叔叔，只是，这九重天上若是就这么平平淡淡过了，我有些替父君不值。新帝登位，我便应当烧了这旧帝为我修的晴岚宫。”归齐眉眼一黯，往日的温润尽褪，“你这般，还说不恨我。双霁，我的所为或许不合，但绝对是有理由的，若你肯就此安安静静地生活，你这烧宫之罪，我自不会计较。”
　　双霁嘟了嘟嘴，跃下墙头站到归齐面前，“小叔叔，犯错便是犯错，是不讲有没有理由的。就像今日我烧了晴岚宫，便也要为自己犯下的错弥补过错。”“你想怎样？”归齐揉了揉眉心，双霁犹豫了会儿壶噗通一声跪下，轻声道：“双霁烧宫之罪，当投下轮回道，尝七世轮回。”归齐原先皱紧的眉头忽的松了松，他微扬了扬唇角，露出了个宽慰的清俊的笑容，“原来你是为了下界……也好，你便去磨磨心性，霁儿你莫要担忧，待你轮回归来之后，我归齐定会立你为后，让这九重天皆以你为尊。”双霁一呆：“小叔叔，你当真要□□？”归齐见她这般，不由朗声笑笑，他蹲下身来，和声说道：“我本非你父君的亲弟，何来□□之说？”双霁怔了怔，道：“小叔叔，按人间的说法，父君的丧期未满。”归齐僵住了。
　　“况且，双霁还未说完惩罚。我想与小叔叔约定，七世之内，若我不能在有限的寿命内修成仙身，那便让我永留人间，尝受轮回。”
　　“做梦！”归齐铁青了张脸起身，烈风吹起他的袖子，一如他暴涨的怒气。双霁垂眼嘟囔道：“我是查了法典的……小叔叔是对我没有信心么，若是我天资果真极差，那我还有什么理由滞留天界？”
　　“身是仙体，便是理由！”
　　“然予我仙体之人，现又何在？”
　　“你！”归齐怒火攻心，手掌高高扬起，就欲打下去，双霁愣了愣，一双杏眼圆瞪，竟不闪不避挺着脸似要生受这一掌。归齐被她望得一滞，掌握成拳，重重的砸在墙上。火渐渐小了下去，最后断壁残垣间只剩了些猩红的火星还在哔啵作响，周围蓦地陷入了黑暗，远方悬崖夜川莹星点点，玉带飞溅。
　　“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我，常常要我带你去夜川看星星。”半晌，归齐压抑地出声，双霁仰头看远方的夜川，唇角抿了抿，“小叔叔，可是，那些我都不记得了。”归齐默了许久，“如你所愿。”他颓唐转身离去，挺拔的背影此刻看来恍如不堪重负，如同苍老了许多。
　　双霁的目光留在夜川上并未移开，她实在搞不懂，既然这么累，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来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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