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翊风月

　　那日，帝王归朝，长安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
　　她挺着大肚子，率领一群宫妃等在宫门口。
　　东方御哀痛，最悲哀的一件事就是你回到过去，却无力改变，他只能看着这场雪渐渐盖住来时的脚步，不留一点印迹。就像时光带走祁清的同时，也带走了她曾经来过的所有印记。在祁清消失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东方御甚至怀疑过，那个眉目清冷举世无双的姑娘是否来到过他的身边。
　　大雪笼罩下的天地很安静，只有雪落在伞上簌簌的声音。杳杳有车轮轧雪的声音传来。她抬首伫立，眸子里似有层雾，笼住了她的情绪。
　　一辆马车自风雪里而来。
　　他清晰的看见马车缓停，一个青年掀开车帘，目光停在大肚子的女子身上时，面色一滞。帘子里又探出一个面比芙蓉犹带不甘的脑袋，又被青年按回去。
　　他认识这个青年，极其熟悉，极其陌生。他们相隔的半生的绝望时光。
　　他也清晰的看见祁清眼里震惊悲哀的情绪从眸中一闪而过，再看时又是黑黝黝的眸子，淡定无波，她盈盈下拜，依旧是清越的声音：“恭迎陛下归宫。”
　　宫妃亦下拜随声附和：“恭迎陛下归宫。”
　　年轻的帝王走出来：“爱妃免礼。”轿中一声嗤笑，他蹙眉犹豫一下，跳下马车，迎了上去，握住祁妃的手，冰凉刺骨，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东方御站在祁清身后，仔细端详着年轻的自己，丰神俊朗，却难掩眉间的戾气。
　　眉带戾气，是因心有戾气。
　　那时父皇虚弱，朝政太后把持，皇叔权势滔天，他身为太子举步维艰，母后的早逝让他失去了母族的庇佑，还好他母后为他定下祁家小姐，祁清。
　　如今他想起也不由庆幸，幸好是他遇见了她。当时的祁清是出了名的才女，十三豆蔻便华盖京华无人不知其清雅风华，诗赋双绝，却无人知晓才华横溢的祁小姐最擅长的不是作诗吟赋，而是术势之衡。
　　她嫁给他的时候不过十六岁。他仍记得洞房花烛夜的情景。
　　他挑起红盖头，一张精致的脸，画的弯弯的眉眼却掩不住原本的冰冷，声音犹带少女的稚气：“我知道你有喜欢的姑娘。我也不想嫁给你。”
　　他愕然，却又听见那个姑娘自顾自的说：“可是你的喜欢会害死她的。”
　　他面色一沉，“你是何意？”
　　她跳下床，他发现她也不过及他的胸，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
　　只见她径直走到桌子旁，自顾取了糕点，语气不无嘲讽：“她会是你的软肋，可，她又敌不过这九五之尊，如画江山。只能为你的帝王之路以死铺路咯。”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透过他年轻的眉目模糊的看到十年之久的浴血之路。
　　他和祁清一起艰难的跋涉着，而她一直在他的身边。

　　当时他是这样说的。
　　“若连自己喜欢的姑娘都无法保护不了，如何保护大翊万里河山，万千子民。倒不如早日放弃，免得自取其辱。”
　　“哦，那我们打个赌。”她面色嘲讽，眉目冷冷，“到了最后，你是选择你喜欢的姑娘，还是唾手可得的万人之上。”
　　“好。”
　　她妆容艳丽，偏偏凛冽如刀割，叹息一般嘲讽：“东方一族明明没有多情的种子，偏偏做出多情的样子——真是可笑。”
　　他被气的直打哆嗦，祁家的小姐好大的胆子，嘲讽皇族，竟然还如此理直气壮。
　　“你你好大的胆子！”
　　“我在夸东方族可是天生皇族呢，绝情寡义，天生王者。”她轻轻一瞥，“我父亲说太子毓敏聪慧，怎奈不得势，是因皇上衰微，外戚得势，皇权旁落，母族不佑。”
　　他颔首，到底是大学士，通晓局势，却听得自己新婚妻子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恶劣。
　　“如今依我所见，不过是浮于表面。实为太子无能罢了。”
　　“你你你！”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她捻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抬眼瞧见面上不服的他，冷笑一声，“太子爷是不服么。那么我且问问殿下，殿下可曾治水抗灾救济百姓，可曾惩办贪污还一方清明，可曾查明冤案为谁沉冤昭雪，可曾上阵杀敌为国抛头颅洒热血？”
　　“大翊朝近十年来，水灾共三次，殿下可曾出宫慰问百姓？受理贪官地方小官到朝中重臣共一百一十七人，殿下可曾惩治一人？冤案昭雪案件单京城而言就有六十九起，殿下可曾查明一起？边疆大小战事三十次，殿下可曾上阵杀敌一人？”
　　“对于一个没有功劳没有战绩没有名声的太子，你的母族凭什么要庇佑你，大臣凭何要支持你？因为你的血统吗。呵，殿下长于皇家，应该不需要我来教你，血统对于权势而言，什么都不是吧。”
　　“而对于百姓而言，你也不过是一个顶着太子名头的东方某人而已。他们可不是非你不可。”
　　当时的他心情应该很复杂，一便因为一个比他还小的小姑娘比自己还看的透彻而悲哀，一遍又因自己深陷困境前途危忧而茫然失措。
　　小姑娘淡定的把沉思着的新郎官推出新房，甚至接近冷漠的说：“去书房想吧，想明白再来找我吧。”
　　“我祁清要嫁的是当世的英雄，而不是一个连自己路在何方都不知道的傻蛋。”
　　然后“砰”的一声摔上门。
　　他摸摸鼻子，苦笑一声，转身离开，却没有去书房，而是在台阶上坐着想了一夜。
　　蝉声吱吱不休，晚风带来了宫中特有的阴凉的风。他看着满天繁星，想，这个小姑娘够狠，适合后宫，适合朝廷，可偏偏不会适合自己。
　　他再一次的自以为是，也再次错了，这一错便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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